“霸都”合肥明明是省會城市,但在一些人眼中還是個大縣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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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攝影師劉濤的10年,忠實記錄了都市一點一滴的變遷。合肥已經生長在他身體裏。劉濤手繪過一張圖,是他的合肥街拍路線:從樂普生商場,經含山路、義倉巷……劉濤每天下午2點出門,一直到晚上10點回家。合肥成為明星都市被人津津樂道,是這兩年才有的事。不過神奇的是,很多出走合肥的遊子喜歡看劉濤的照片,能慰藉他們的思鄉之情;合肥以外的人也喜歡看,說照片裏的都市太野了,和大縣城一個樣。

攝影師劉濤的10年,忠實記錄了都市一點一滴的變遷。

劉濤是合肥人。旁人輕而易舉就能判斷出來——當記者用普通話和他說話時,他也用普通話作答,不過只能維持兩三分鐘,有效期一過,他便切換回合肥話模式,順暢到本人都未察覺。合肥已經生長在他身體裏。

劉濤手繪過一張圖,是他的合肥街拍路線:從樂普生商場,經含山路、義倉巷……六安路、城隍廟,返回六安路,再到三孝口。全程近20公里。以前的合肥城很小,從小東門到三孝口,他拍照的區域,幾乎覆蓋了老合肥城的覈心。劉濤每天下午2點出門,一直到晚上10點回家。

合肥成為明星都市被人津津樂道,是這兩年才有的事。2020年,合肥經濟總量過萬億元,躋身“新一線都市”,由於在新能源汽車等產業上的異軍突起,不少人開始說合肥是“賭城”,比較有名的故事是:中國最牛的風險投資機構其實是合肥市政府——2007年,合肥拿出全市1/3的財政收入“賭”面板,投了京東方,最後賺了100多億元;2011年,合肥又拿出100多億元“賭”電晶體,投了長鑫/兆易創新,贏了,上市估計浮贏超過1000億元;2019年,又拿出100億元“賭”新能源,投蔚來,結果福斯汽車新能源板塊落地合肥。

劉濤的照片裏,看不到這些。他拍從社區黑色閘門魚貫而出的房產仲介,深夜時分脫掉上衣走過斑馬線的少年,被一塊懸掛的肉遮住臉的肉店老闆,總拿著放大鏡看《合肥晚報》的便利商店店主,甚至跟同一隻野生狐狸打過幾次照面……不過神奇的是,很多出走合肥的遊子喜歡看劉濤的照片,能慰藉他們的思鄉之情;合肥以外的人也喜歡看,說照片裏的都市太野了,和大縣城一個樣。

記者到合肥,找到劉濤,跟他“掃街”到淩晨,重新看一遍合肥。

劉濤近照。受訪者供圖

省會像個小縣城

和劉濤的合肥街頭攝影作品一樣有名的,是他的抄表工身份。

劉濤1982年出生。他記憶裏,小時候坐三四站公交車,就到了都市的盡頭。整個合肥只有一座百貨大樓,商品價格不菲,但大樓本身並不高高在上。夏天,劉濤和小夥伴經常赤裸上身,穿著短褲跑到百貨大樓裏捉迷藏。玩累了,下午抱著竹席到橋上乘涼,一家一張,大人一邊給孩子打扇,一邊聊天。

劉濤在合肥念到高職,入伍當兵。服役地是上海,在提籃橋監獄當職。退伍後,分配工作,第一個崗位是電工,每天被大客車拉著去郊區巢湖的水源口,晚上跟班代大眼瞪小眼,檢查電路,取點水樣化驗一下水質,第二天早上再被大客車拉回城裡,跟在監獄站崗的生活也差不多。

他自小喜歡畫畫,也懂些電腦設計,想搏一搏,曾幫廠裡畫了七八十張宣傳畫,想著能不能以此換個坐辦公室的崗位,最後發現國企裏不需要一個畫畫的,4年後他終於被調回了城裡,這次是變成了一個抄表工。

抄表簡單。他騎著機車,到各個組織樓頂,用鐵棍把井蓋鉤開,拿水一潑,沖掉儀器錶盤上厚厚的灰塵,讀數,記錄。有時候他在街邊彎著腰抄表,小孩跑來看熱鬧,過會兒家長就把孩子抱走了,“你要是不好好上學,以後就幹這個。”

其實,這種生活於劉濤而言,已經來之不易。家裡托關係把他送到了自來水廠,工作穩定,每年收入5萬元上下,每個月還有住房公積金補貼。父母都是買斷工齡的國企下崗職工,自己又是個隨大溜的城裡小孩。在當時的合肥,這樣的選擇順理成章。

那是2000年的合肥,地區生產總值325億元,在全國所有都市排名中,在80名開外。新中國成立時,安徽的都市中,蕪湖人口25萬,安慶人口12萬,蚌埠人口10萬,而合肥只有7萬。作為省會城市,與地扼京滬幹線的珠城蚌埠、占位長江黃金水道的江城蕪湖相比,合肥一度被稱為“孤島”。

大約從2000年開始,合肥開始大搞建設,大搞拆違,大搞招商。街頭巷尾都在議論:“合肥遲早完蛋,地產興市能有什麼出息,一輩子小縣城的命!”

但後來的事實證明,這一次合肥決策很正確。違建拆除、道路拓寬、高架橋搭起之後,合肥的錢雖然花掉了,但經脈也被打通了。再加上極具吸引力的招商引資政策,吸引來了海爾、美的、格力、TCL、三洋等十幾家企業落戶,本地的家電企業美菱、榮事達、小天鹅的產品也都能銷售出去。從此開始有了“北青島、中合肥、南順德”的說法,合肥成為全國三大家電製造業基地之一。

劉濤近照。受訪者供圖

大城市的樣子

從2010年起,劉濤開始上街拍照。除了都市面貌,合肥人的生活也開始變了。

比如,劉濤家裡在各種家電廠上班的親戚越來越多,電視機也越來越便宜,早幾年3000多元只能買30英寸彩電,那時候能買到75英寸的了。2006年,因為受限於荧幕的科技和產能,合肥家電行業發展滯緩。全球超過四分之一的顯示幕都來自京東方。為了讓京東方項目落地,合肥拿出了最大的誠意,承諾以財政兜底為項目籌集資金90億元,相當於合肥2008年近三分之一的財政收入。

這樣的投融資經驗被總結為“合肥模式”,從京東方項目開始,這之後的10年,合肥儼然成了中國的“矽谷”。以京東方為龍頭的新型顯示產業集群,以晶合、長鑫、通富微電、聯發科技等為代表的集成電路產業集群,以晶澳、通威、陽光電源等為龍頭的光伏新能源產業集群,以安科生物、美亞光電、豐樂種業等為龍頭的生物產業集群,以欣奕華、巨一自動化等為代表的智慧製造產業集群……這些產業集群全都落戶到了曾經一窮二白的合肥。

合肥飛速發展,劉濤都看在眼裡,並用鏡頭記錄下來。老的住宅樓拆了,建商場;老合肥站搬了;萬達廣場之前是木材加工廠和美菱冰柜廠;再過了萬達廣場,原先都是農田,現在老合肥人都到二環外買房了,那裡都是高樓。不過有幾年,正在修建的合肥捷運停了,還一度傳出“公務員發不出薪水”的消息。起初,劉濤常在當地論壇上發照片,合肥被各路輿論嘲諷得體無完膚。

合肥有家老牌麵包店,叫巴黎甜甜,開得遍地都是;後來劉濤去到上海才發現,這名字是假冒的,正主叫巴黎貝甜。2014年,他剛出名,接受媒體採訪時說:“我們這兒書店少、咖啡館少,飯店和打牌的地方多。我去北京看見街頭那麼多報刊亭,真是羡慕死了。”當初,劉濤在合肥想買本設計雜誌,老闆說他也想進,但這個雜誌只在一線都市賣。不過現在,單說劉濤常走的一條小巷子裏,就開了很多咖啡店。

後來,合肥房價上漲。那些房產仲介晚上8點多門店還燈火通明,仲介們坐在電腦後面,劈裡啪啦敲鍵盤。街上他拍下一張照片,一排人,男的女的都有,穿著黑西服,估計是剛參加完公司年會出來,有個人背著手,一個大獎盃在後面竪着,亮閃閃的。街頭巷尾的人們都在談論房價。

都市把人落下了

合肥在變,劉濤也在變。2014年10月,一家媒體的官方微博推薦了他的作品,24小時內,轉發數突破4萬。“野生街頭攝影大師”等稱讚如潮水般湧來。

劉濤被突然的走紅搞蒙了。他經歷了幾個月的媒體電話轟炸,辦公室和常去的小吃店擠滿記者,安徽當地的電視、廣播、報紙輪番上門,為了接待中央電視臺拍攝,他工作的自來水公司甚至拉起歡迎橫幅。

之後,他依舊在合肥街頭拍照,依舊守著自己的穩定工作。不過環境不一樣了。有人說他大起後大落——要不是在組織裏被擠對,沒跟領導處好關係,怎麼會在上了電視之後,還是個抄表工呢?

劉濤走紅後,出版了影集《走來走去》,到世界各地開影展。再回到合肥,他覺得自己格格不入,跟原來的朋友聊不來了。他之前在組織是籃球隊的,平時拍照也是穿汗衫和籃球鞋,10年沒變過,穿皮鞋不會走路,襯衫出汗後鹽塊結在衣服上,不舒服。後來,籃球隊的朋友升職做了主任,每次聊天總問他拍照能掙多少錢。

回到組織,劉濤發現之前放在桌上、登載有自己照片的全英文《中國日報》被同事賣給了收廢品的,劉濤忍著氣說上面有自己的照片,同事反問:有照片怎麼了?還有同事翻了翻,發現是英語報紙,拿回家讓小孩練習英語閱讀。

成名後,劉濤受重視,本地策展人給他做過一次展覽。開幕那天,劉濤坐在臺上,兩邊都是不認識的人,又是策展人,又是藝術家,被主持人邀請,輪流談一下感受,到劉濤時跳過去了。大家從下午4點多談到7點多,繼而蜂擁著去吃飯,劉濤連說歡迎的機會都沒有。

他回憶起在上海的展覽,感覺很被尊重。展出了3比特藝術家作品,另外兩位分別來自美國和法國。主持人逐一介紹後,臺上台下自由對話。他出去總能遇到聊得來的人。回來也常和完成學業回鄉的合肥年輕人聊天,大家都抱怨,這地方待不下去了啊。

在合肥,不加微信就不能聊天。有一段時間,他被頻繁拉去各類飯局。人們最熱衷加微信。有人向劉濤索要他拍的照片;有同學得知他還在抄水錶,就不再聯系了;還有同學找到他,拉他合夥開攝影培訓班……

2020年11月,劉濤所在的部門整體撤銷,他和一百多個同事一起被分配到新的崗位,新崗位下班晚,他和掃街拍照的狀態漸行漸遠。上了一周的班,劉濤就覺得不行了。他到人事部門辭職,領導“提點”他,媒體主要看中他抄表工的身份,照片拍得怎麼樣是其次,反復問他:是不是想好了?

“合肥人還是樂圖安穩。”劉濤這樣說。都市的發展太快,有點把人落下了。

快車道的每個人

原先住得很近的親朋,被都市的迅速膨脹分散,中間隔著遙遠的距離、曲折的交通和層層疊疊的門禁。劉濤漸漸覺出些都市折疊的意味。合肥人口由上世紀80年代初的80萬人,變成今天的近1000萬人。

合肥像個大工地,年輕的打工者機會遍地。商場搬貨、蓋樓、修捷運的,都是外地來的人。他們住在離市中心商場不遠的地方,早上4點起來等活,劉濤見過那場面,拎早餐的白色塑胶袋,和煙頭冒出的白色煙霧,彌漫開來,似雲似霧。劉濤幾次舉起相機,人們一下子圍過來,以為他是來招工的。

旁人看不到的地方,劉濤也看見了。晚上11點,公園和路邊的公共衛生間裏,有人打算席地而眠;淩晨,醫院門口有人還在忙,一遍遍問著路人要不要住宿,劉濤若想拍照,一定會被誤會成曝光他們的人;淩晨1點,在大學周邊的十字路口擺攤的小販,賣水果和小吃,用合肥話錄音,用喇叭重複喊著:“紅心火龍果,好甜好甜。”淩晨2點,臨街的酒吧燈紅酒綠,有銷售人員在門口轉悠,打電話叫朋友過來……

中學和商場隔一條馬路,每天晚上9點,中學生下晚自習,打工者尋找夜生活,他們在斑馬線上交錯,年紀相仿,又截然不同;花園的拐角有一片草坪,每天晚上10點,悠閒的養狗人撒開繩子,讓寵物撒歡,自己找朋友,在飯店打工的服務員剛下班,穿著工作服,騎著電動車從旁邊經過。

採訪的那天晚上,記者和他坐在便利商店門口喝啤酒,劉濤被兩個年輕人認出來了,有一個在當地開了家飯店,另一個是用合肥話說唱的音樂人。他們感慨,合肥已經變得不認識了。劉濤很興奮,帶他們去看酒吧,去看深夜市集,去看淩晨的打工者聚集地。他們聊得天南地北,直到天亮。

在劉濤這兒,合肥並非“霸都”,也不是“賭城”,更無關“創投”,而是一個個人,在都市發展駛入快車道後,跌跌撞撞、起起伏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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