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肖鋒,資深傳媒人
世人痛說福建歐金中案。雖行兇者歐金中仍未就範,但輿論已經鬧翻天,而且似乎一邊倒。
10月10日,福建莆田平海鎮發生了一起重大刑案,嫌疑人歐某中造成2人死亡3人受傷後逃逸。現時,犯罪嫌疑人仍然在被抓捕之中。
該案整個脈絡是清晰的:住了6年的雨棚,蓋房蓋了5年還沒建起地基,5年的憤怒和委屈,把歐金中逼進了絕望的死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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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邊是當地警方在全力偵辦案件,另一邊線民圍觀熱議。
網友扒出,歐金中並不是一個十惡不赦的壞人,他曾經奮不顧身地在深海裡救下一個落水的小男孩,自己因為救人生了一場大病,還與當地執法大隊一起救過幾只海豚,他的英雄事蹟多次上過報紙新聞。
有一點必須明確:歐金中是悲劇而不是英雄。
遇到有爭議命案,大家不必夾槍帶棒,而應理性看待。此案實質上是鄉村治理失效的例子,應該反思如何讓法治惠及每個人,同時反省許多地方的鄉村生態何以衰敗。
過去“皇權不下鄉”,靠鄉紳宗法也維持二千年,雖談不上公平公正但不至少陷入叢林法則吧。
反觀如今一些鄉里,就看誰有關係,誰家兒子多,誰拳頭硬,惡霸村霸橫行,出現鄉村“叢林化”傾向。這才是歐金中案要反思的深層危機。
難怪人們從歐金中的命運中看到了自己受到的委屈和不公以及無處傾訴和無法解决的壓抑,或多或少解釋了一些線民不能理性看待此案的原因。
可悲的不是叢林法則,而是無處申訴、無處講理。
過去的鄉里不是叢林法則的。費孝通的“鄉土中國”哪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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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社會學家費孝通在《鄉土中國》中為百年前的中國畫了像。“從基層上看去,中國社會是鄉土性的。”鄉下人離不了泥土,安土重遷,終老是鄉。
在熟人社會,人們是依據“差序格局”判斷人倫親疏的,就像“一塊石頭丟在水面上所發生的一圈圈推出去的波紋”,每個人都是圈子的中心,被圈子的波紋所推及的就發生聯系,每個網絡都是以“己”作為中心,每個網絡的中心也各不相同,這就是一個差序格局,倫的格局。
而聯結鄉里鄉親的就是鄉紳宗法制度,靠德高望重的長老來維繫(可參見《白鹿原》)。
事實上,在中國一些地區,鄉紳宗法從晚清時代已經逐漸在農村消失,而代之以土豪劣紳。所以革命的口號就是:打土豪,分田地。
土豪劣紳奉行的就是强者邏輯和暴力手段,就是叢林法則,所以必須打倒,以建立新社會。
但費孝通在上世紀30年代寫的《鄉土中國》仍有借鑒意義,那就是鄉村如何實現治理,封建道統不靈了,法治如何跟上,或者,是否有道統與法治結合的可能性。
在我國臺灣地區現時仍沿用裏長制,即脫胎於傳統社會的保甲制(10戶為一甲,10甲為一保),裏長的下麵還有鄰長,鄰長負責聯系各戶。裏長類似我們的村長、社區居委會主任,因為裏長、鄰長有話事權,可以處理化解一些基層衝突,不是遇事就對簿公堂。
在大陸,村長、社區居委會主任也是發揮這類基層治理作用的。這說明鄉土中國的治理管道仍然在現代社會有效。不是所有的事都需要去打官司的,這就是東管道治理的魅力,不同於西方動不動就法庭上見。
在《鄉土中國》中,律師(訟師)在鄉下是沒有位置的。在鄉土社會裏,一說起“訟師”,大家就會聯想到“挑撥是非”之類的惡行。
多年社會調查我發現了一個規律,就是雜姓的村一般環保和鄉村治理都不好,而單姓村(某姓占多數)相對要好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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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在廣西一個名為毛家村的地方調研,我發現那裡不但環保搞得好,而且村民之間的關係也非常融洽,長壽的人還特別多,我還特別買了一比特94歲老奶奶織出的土布。
毛家村多數姓毛,每到春節的時候大家都要在祠堂開堂會,决定一年中村裡的大事,這時候村支書和村長只是執行人或者是CEO,大事的話事權在族長和三老四少委員會。
另外,溫州商人或整個浙江民間的資金拆借都是靠一桌飯來解决的。酒杯一碰,幾百萬上千萬的錢就這樣搞定了。
因為有血緣和地緣關係來約定借貸雙方,有鄉規民約來規定這筆錢能不能按時歸還、怎麼還、還不上怎麼辦。這種鄉土中國的契約甚至比正規商務契约還執行得好。
老舍在《茶館》中刻畫了一個人物“黃胖子”,專門為衝突各方“說和”,化解矛盾,“官廳管不了的我管,官廳要管的我就不便管啦”。清末民初,中國的幫會盛行,南方的洪幫、水上的青幫、西南的哥老會都是,而北方包括北京以“在理會”盛行。
要看到,鄉土中國進入現代社會,法治就必須跟上了。我們也必須承認,鄉土社會經歷了現代化的衝擊,靠傳統已經沒有辦法完全解决問題了。
在現代社會,每個人生活在法律之下,每個人都不能脫離法律,以前打官司是丟人,現在諮詢律師成了理所當然的事情。
問題是,法律失效了怎麼辦,是否還有長老和裏長、村長、主任來調解衝突,現代法治要以傳統倫理來作補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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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想像,歐金中投訴無門,連開微博也無人應,假如鄉村生態不是這麼衰敗,有調停人和潤滑劑,鄰里衝突就不至於釀成悲劇。
所謂田園牧歌式的鄉村,無非就是環境美,人倫關係和諧,還有就是有所依戀,有所傳承。
請看看現在鄉村還剩下什麼,由於農藥化肥導致整個鄉村的景觀為之改變。
由於年輕人都外出打工,鄉村已經沒有了活力。鄉村不再成為吸引人的地方。更主要的是鄉村人文生態包括民俗民風不再,所謂禮失求諸野,現在也不靈了。
生態乾燥的結果就是一遇衝突就擦槍走火,人們相見只問掙多少錢,蓋樓也是比誰蓋得更高。
現在連婚喪喜事都專業化外包了,連哭喪都是外包的了,以前那可是相鄰之間互相連接的一種管道,也是一種儀式。
還有誰家蓋房子了,大家幫忙一起蓋,很有群體儀式感。可現在請一個專業建築隊就完事了。你說鄉村還剩下什麼?
鄉土中國是中華民族的根,所謂國學就是鄉土之學。我們三代往上都是農民。
有人呼喚新鄉紳,比如大學生下鄉,比如復員軍人,還有官員回歸鄉里等等。近年來,精准脫貧,大學生村官,電商下鄉,也讓鄉村面貌煥然一新。而鄉村人文建設就是下一個課題,也是補課。
鄉村的公共廁所好建,鄉村的道路好建,但是人文生態需要一兩代人才能恢復。
歐金中案說明,鄉土重建仍任重道遠,這不是簡單追責幾比特當地官員就能解决的。
鄉村興,則國家穩;農民富,則全國富。振興鄉村不只是經濟振興,更是文化復興。沒有文化復興的經濟發展走不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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