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25日,唐雪在短視頻平臺上表示自己已經正式申請國家賠償。5月28日,麗江市永勝縣人民檢察院受理了申請,並立案審查
被羈押了324天后,“麗江反殺案”塵埃落定,唐雪終於從看守所裏出來了。對於她來說,最終能被判定為“正當防衛”已經是法律上最好的結果,但這也只讓她“短暫地解脫了一下”。生活遠比法律複雜,唐雪漫長的“逃離”和自我重建才剛剛開始。
難得事情還在後面
“沒辦法”三個字頻繁地出現在唐雪的回答中,這個時候,我們的交流只能停住。她揉揉眼睛、沉默,“過去了,就不說了吧”。
她簡單地回憶了在看守所的日子:監室有書,法律的、心靈雞湯的都有,但她只看法律方面的;她一直很瘦,在看守所裏反倒胖了。“在裡面怎麼可能想吃飯?”只是必須強迫自己吃,吃飽飯,讓自己健康一點是她唯一能做的。關於看守所的生活,她只能說到這裡了。
出來一年多,唐雪也沒有和家人說起過在裡面的經歷。唐雪的姐姐說,“這件事對她是傷害,對我們也是。”所以,她不說,他們也不問,一家人形成了默契,把這件事擱置著。
唐雪被帶走以後,剛剛坐完月子的姐姐四處奔波找律師,整晚整晚地睡不著,還會突然流鼻血,哺乳期的孩子常常吃不上母乳。爸爸媽媽已經不能住在老家了,擔心兩家人再發生衝突,事發幾天後,他們只收拾了衣服,匆匆搬到了麗江市。
在唐雪被帶走的第二天,媽媽看東西突然變模糊,路也看不清,頭疼了幾個月。當時,一家人都在為唐雪的事情想辦法,媽媽什麼都沒說。直到9月,情况越來越嚴重,最終確診為血管周細胞瘤,去往北京住院、化療。也是在從看守所出來以後,唐雪才知道母親生病的事情。
2019年春節時的一場意外,讓普通人唐雪成為了新聞熱議的“反殺醉酒男的90後退伍女兵”。案子再一次引發了關於“正當防衛”認定的討論,百度百科還給她建了詞條:麗江反殺案當事人。到今天,作為一個案子,這件事已經結束。法律上,唐雪清白無罪,在被關押324天后,回到了父母身邊。
但對於唐雪一家人來說,案子結束了,難得事情還在後面。“醉酒男”不是陌生人,那是鄰居李家的大兒子。
往年這個時候,唐雪的爸爸和媽媽正忙著農活,他們養雞、猪、毛驢,還種著幾畝地,幹完自己家的活,就去村裡其他人家幫忙,也去李家。兩家人相處得很好,還有一點親戚關係。現在,去共同的親戚家吃酒,李家去,唐家就不去,再也沒有了來往。對於唐雪的爸爸來說,儘管檢察院認定女兒的行為屬於正當防衛,但對一條生命的離去一直心懷愧疚。
現實的困難還在於,李家也從來沒有放下過這件事。2019年3月,兩個父親在同村人的喜宴上發生了爭執,唐雪的爸爸端盤子上菜的時候,被李家爸爸掐住了喉嚨,幸好周圍人及時拉開。再後來,他們就很少回去了。回去也要提前和村裡報備,安全起見,縣裡的政府工作人員建議他們儘量不要回去。
唐雪說,當時那種場景下,她是保護了自己和家人,可現在卻導致父母有家回不去,到了養老的年紀,背井離鄉。在這個層面上,她從未原諒自己。
2019年12月30日,雲南省檢察院發佈通報稱,唐雪的行為系正當防衛,依法不負刑事責任;同日,永勝縣檢察院對該案撤回起訴,唐雪獲釋
逃離失敗
2019年12月30日,姐姐最先接到了唐雪要被放出來了的電話。她的第一反應是,不能對外說,怕消息流傳出去有什麼意外,可能又不放人了,或者放出來再抓回去。那一刻,身為一個法律從業者的專業性都沒了,她好想一下子成為了什麼都不懂的人,小心謹慎地護著這個消息。
當天,唐雪還在看守所裏為迎接新年做準備,被套洗到一半,就被獄警叫了出去。
一開始,她在看守所裏數著日子等羈押期結束,可羈押期一再延長。警察局偵查終結,拘留的期限到了,她被移送審查起訴,繼續羈押。2019年5月,又經歷了兩次補充偵查後,等到8月,檢察院終於提起公訴了。9月,她又等來了兩次延期審理。經過多次換押後,她不敢有太多想法和期待,怕落空。
聽到自己被認定為正當防衛、可以出去的時候,她懵了,被帶去換衣服,管教在旁邊說話,她只聽到聲音,記不得說了什麼。宣讀保證、簽字,前後半個小時,像做夢一樣。出了看守所,見到姐姐時,才有了真實感——終於出來了。“解脫談不上,就是短暫地解脫了那麼一下下。”
一年過去,在看守所大門口,他們除了哭,也沒有什麼別的話,姐夫抱著一歲零一個月的孩子,姐妹倆也相互抱著。那天,爸爸陪著媽媽在昆明做完化療,正在坐火車回麗江的路上。五點接到唐雪,七點他們一起來到火車站等著爸媽。唐爸爸說,看到女兒的時候,就感覺這一年結束,終於有一件好事情了。
被認定為正當防衛後,唐雪好像終於“有了靠山”。在看守所裏,她總想著,那畢竟是一條人命,然後陷入自我懷疑,結論大部分都是偏向不好的那一面,有了這個結果,“心裡就安穩一些了”。
唐雪的代理律師殷清利說,這個案子最後認定為正當防衛,有兩個重要的價值。首先體現在對住宅權益的保護。住宅是人最後的港灣,如果有人侵犯家庭住宅,一般就可以認為,威脅到了防衛人以及整個家庭成員的人身安全。其次,在案件的分析上,應該站在防衛人的角度。他解釋,當天,唐雪一家人受到反復滋擾,在這種情況下,唐雪根據現實推斷,攜帶刀具前往,開門應對,不應該影響正當防衛的認定。
從看守所出來以後,才是唐雪漫長地、自我重建的開始。“反殺”這件事對生活的後續影響一點點出現,她不得不主動或被動地為當年的那一分鐘付出代價。
短暫的解脫很快被茫然和錯亂代替。出來以後趕上疫情,她被困在家裡,心裡乾著急,家人已經為自己付出了那麼多,出來了,必須得做點什麼,現實卻是什麼都做不了,像是走進了死胡同。
麗江也很難待下去,因為太熟悉,她總會想起那件事情。很多同學都在這裡,有人約著吃飯,儘管別人可能是好意,對於她來說也是負擔。她總想走得遠一點。家人出於對唐雪安全的考慮,也想讓她離開這裡,他們害怕對方的家人會心生報復。
和唐雪一樣,同是退伍老兵的、深圳一家企業的老闆發來了邀請。3月,她終於離開了麗江,來到深圳,做抗震支架銷售。她性格內向,不善交流溝通,也沒有資源,工作近半年,從未“開張”過。廣東雨天多,她經常冒著雷雨跑工地,即使一無所獲還是要去。打電話推銷的時候,自我介紹還沒說完就會被掛掉。這些經歷對於外出打工的人來說,雖然辛苦,但可以忍受。
在深圳,唐雪沒有新朋友,但她有幾條愛打架的逗魚陪著。那是她跑銷售的路上,在花鳥魚市場買來的。吃飯的時候,她也把魚缸拿到飯桌上,自己吃一口米飯,也給魚喂一點魚食。她本來就不喜歡社交,休息的時候,就一個人呆著,打掃衛生,給魚換水。
唐雪在深圳養的魚
最難的是,同事們會當面直接問她,你是不是新聞上的那個誰?
“怎麼說都不對。你要是正面回答,別人會覺得你還理直氣壯。回答不是,又顯得不禮貌。所以就只能沉默。”唐雪說,在自己還沒有做好準備應對的時候,就成為了別人的談資。她一個人偷偷的在出租屋哭,也不敢紅眼和父母視頻。離開麗江就是想跳出這個圈子、想改變,但是現實很難,眼下不進不退的狀態讓她很難受。
高中畢業以後,她直接進部隊,當兵五年,退伍之後也是在姐姐朋友的蛋糕店工作,工作環境單純、熟悉。但工作不到兩年就遇上了這件事,然後進了看守所。簡單、有序的生活再也沒有了。她帶著這樣一份經歷,進入社會,才逐漸意識到,對於別人來說,相比你的煎熬和難過,人們只是要滿足自己的好奇心。
她想在一個陌生的環境重新開始,但失敗了。工作近半年,她又不得不逃走。
再次逃離
經朋友介紹,唐雪又去了重慶,繼續熟悉的烘焙工作。這裡讓她舒適了很多,每天的工作就是心無旁騖地把花雕好,為蛋糕設計好看的圖案。她不需要和人有太多交流,顧客在朋友圈曬出蛋糕圖片,就能給予她巨大的滿足和喜悅。
只是,做烘培的心境不再是十八歲時那種簡單的喜歡了,這已經成為謀生的手段,需要更努力地投入。
她發現,自己很多生活習慣也被動地改變了。出事前,她愛看電影、韓劇,下班回家,就打開電視放著,然後坐在沙發上刷手機、吃零食。那時候輕輕鬆松,自己掙錢養活自己,還能存一點積蓄。她喜歡花,但現在,再也不買了,不必要的開銷都捨棄了。不工作的時候,她也看手機,但會背著筆記本,沒有娛樂,只是瀏覽做蛋糕的配方和設計,看到好的就記錄下來。
出來以後,只有賺錢這一件事是重要的,唐雪說,“我好像一個老人,覺得看電視這些娛樂就是在浪費時間、浪費生命。”
那種一下子老了的感覺還體現在睡眠上。她再也不是睡著以後打雷都沒反應的人了,現在,一點動靜都聽不得。晚上經常被不知道是什麼的噩夢驚醒。走在馬路上也會被突然響起的喇叭聲嚇到,然後心跳加速,要緩好一陣。
她懷疑自己的精神是不是出問題了,會無來由地突然暴躁。她的解決辦法是,找一個可以獨處的地方,靜一靜,或者忙起來。她不是沒想過找心理醫生,但找醫生要花錢,錢哪裡找呢?她說,自己現在沒有積蓄,這又會給家裡人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她小心翼翼地自我療愈,不想再成為別人的負擔。她憂慮父母沒有辦法再回到熟悉的地方生活,也心疼姐姐的付出,想快一點成長起來,不允許自己不努力。
2021年5月21日,唐雪委託律師正式申請國家賠償,現實的考慮是,希望這筆錢能緩解自己的生活壓力。媽媽生病這件事,也讓她擔心,想在有機會的時候讓媽媽生活得更好一點。代理律師殷清利說,唐雪申請國家賠償有明確的法律依據。根據國家賠償法規定,司法機關在對公民採取逮捕措施後,决定撤銷案件、不起訴或者判决宣告無罪終止追究刑事責任的,受害人有取得賠償的權利。
5月28日,麗江市永勝縣人民檢察院受理了申請,並立案審查。
决定申請國家賠償以後,唐雪開始接受媒體採訪,希望有相同經歷的人看到,自己這麼難也在努力生活,所以要有信心。她說,“其實這些話也是給自己暗示,幫助別人的同時也幫助自己走出來。”
唐雪現在幾乎是零社交,在家裡話也很少。姐姐勸她,你不要考慮我們,要多想你自己,過去了就過去了,現在我們一家人很好。唐雪不出聲,就那麼聽著。
唐雪很怕冷。六月的麗江,傍晚出去散步,她裹著棉襖,行走在穿著短袖的人群中,和兩個小外甥追逐、打鬧。她扮動物逗他們,姐姐、姐夫,爸爸媽媽跟在一邊。姐姐說,兩個孩子好像成為了家庭的精神支柱,唐雪也只有和兩個小孩在一起的時候話才會多一些。
“他們的世界簡單,沒有壓力,除了玩就是玩。”唐雪說,小孩子不知道她發生過什麼,和他們在一起也就沒有太大的負擔。
李霖持刀砍砸唐雪家大門留下的痕迹(圖源自唐雪家屬微博)
“一定要向前看”
心理學上有選擇性失憶的說法,一個人受到外部刺激或者腦部受到碰撞後,會遺忘一些自己不願意記得的人或物。唐雪不是這樣,那改變命運的一分鐘她記得深刻,但不想再提起。
雲南省檢察院的情況通報還原了事發經過。衝突始於2月8日晚,唐雪乘坐車輛回家時,遭醉酒的李霖無故攔截,父親得知後,帶她去評理,雙方發生爭執、厮打。李霖被拉開後,留在唐家附近,聲稱要喊人“砍死唐家一家”。一番交涉後,李霖道歉,然後被家人、朋友強制帶回家。
直到2月9日淩晨1點過,事情一下朝著不可控的方向發展。李霖手持菜刀溜出家門,跑到唐家門口,用菜刀砍砸大門,刀被其朋友奪走並丟棄。唐雪聽到聲音後出門,因為感到害怕,拿了一把紅色削皮刀和一把黑色手柄水果刀,放在褲兜裏防身。
開門後,兩個人的直接衝突不過一分鐘左右的時間。李霖先朝唐雪的腹部踢了一脚,唐雪拿出紅色削皮刀反抗,李霖繼續揮拳,擊中唐雪的臉部。在被幾名朋友拉開後,李霖又掙脫,沖向唐雪,拳打脚踢。招架中,唐雪的削皮刀掉落地上,情急之下,掏出黑色手柄水果刀反抗、揮刺,之後雙方被拉開。唐雪回家,李霖一邊喊著“拿刀來”一邊向巷外跑去,在奔跑過程中倒地。直到被帶進派出所,唐雪才知道對方已經沒了。
如果能回到當初,會有更好的解決辦法嗎?唐雪不想去假設,因為一旦假設,就會有無數種可能,這又會讓自己陷入更大的困境。可是真的能避開嗎?
“不管他怎麼樣,做了什麼,畢竟是一條人命。現在沒辦法再去說對與錯,都是受害者。”對李家的愧疚和同情從來沒有消失過。唐雪說,如果以後自己有能力,對方也有意願,她願意找合適的管道去補償。
網絡上,關於唐雪案的討論中,有人留言:我設想了一下,如果我家半夜碰到這種事,說不定也會出人命,但出誰的人命都不好。唐雪說,當時確實沒辦法,一家老小都在。有八十多歲的奶奶還有剛滿月的外甥。她驚訝於原來自己也有那樣的爆發力,去面對一個身高190cm的男性。
該案被寫入了2020年最高檢工作報告。2020年5月25日,最高檢工作報告中提到,指導地方檢察機關查明淶源反殺案、邢臺董民剛案、杭州盛春平案、麗江唐雪案等影響性防衛案件事實,依法認定正當防衛,引領、重塑正當防衛理念,“法不能向不法讓步”深入人心。
只是,那短短一分鐘的衝突徹底改變了她的人生。
即使到現在,一做噩夢,那些場景總在重複出現。在接受《紅星新聞》的採訪中,她第一次外露自己的煎熬。指認現場那天,媽媽坐在井蓋上哭,她自己穿著藍色的囚服,戴著手銬腳鐐,請求警察讓父母回避,可是沒辦法。她忍著,勸爸媽不要難過。村裡的人也都聚過來了,她就那樣被人們圍觀。她拒絕再回憶這件事,“永遠也不會提了”。
過去幾年發生的此類事件中,很多被認定為正當防衛的當事人都選擇從原本的生活裏逃離。據媒體報導,2018年9月,發生在安徽的周某勒死强奸這一事,周某被無罪釋放後,沒有回村,直接離開了當地。後來在接受媒體採訪時她說,當時沒想到會勒死對方,很愧對死者。現在不敢回家,也不願再回憶了。“昆山反殺案”的當事人事後也搬離了原來的住處,採訪他的記者只知道他可能去了無錫,沒有留下任何聯繫方式。
“這些事情,對於別人來說就是一個看點,對於我,嗯,就是那種……沒辦法。”在採訪的過程中,唐雪幾次提到“一定要向前看”,鼓勵著自己要積極樂觀。她不敢再打開那扇門,也暫時沒有能力去面對,逃離似乎是現時唯一的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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