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遙風雨後:保護“活著的古城”,不止修復15處城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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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2021年10月9日,下過小雨的平遙古城街道。雨連下三天三夜後,住在平遙古城西牆根下的郝香蓮,在睡夢中聽到了一聲響動。脫落牆體的夯土,落入及踝高的積水,混合為黏糊的泥漿狀,無處落脚。央視新聞報導,2021年10月5日早上6點30分,受强降雨氣象影響,平遙古城第84號內牆發生局部坍塌,坍塌長度約25米,未造成人員傷亡。位於晋中市的平遙古城,是其中較為嚴重的一處。平遙縣文物所辦公室工作人員表示,現時已採取防汛措施。

2021年10月9日,下過小雨的平遙古城街道。(南方週末記者高伊琛/圖)

城牆塌了。

雨連下三天三夜後,住在平遙古城西牆根下的郝香蓮,在睡夢中聽到了一聲響動。丈夫起身查看,那是土塊、磚塊跌落在地的聲音。院牆裂開豁口,半數垮塌。更嚴重的是一米外的西側城牆,大量夯土被水沖下,土堆堵住了狹長的西馬道街。

那天早上,原本要去古城外飯店打工的郝香蓮,不得不臨時請假。脫落牆體的夯土,落入及踝高的積水,混合為黏糊的泥漿狀,無處落脚。

央視新聞報導,2021年10月5日早上6點30分,受强降雨氣象影響,平遙古城第84號內牆發生局部坍塌,坍塌長度約25米,未造成人員傷亡。

山西連日暴雨,次生灾害頻發。山西省古建築保護研究所所長任毅敏向南方週末記者介紹,根據全省登記上報受損情况,共有1763處不可移動文物不同程度出現險情,包括屋頂漏雨、牆體開裂、地基塌陷在內,其中90%以上的受損文物集中在晋城、晋中、運城、陽泉、呂梁、太原6個地市。位於晋中市的平遙古城,是其中較為嚴重的一處。平遙縣文物所辦公室工作人員表示,現時已採取防汛措施。

土質城牆經不住雨水沖刷。“資料的特性就是這樣。其實平遙的城牆,日常維護還是做得比較好的,你去看的話,經常會看到有塑膠布搭在那裡。”同濟大學建築與城市規劃學院教授邵甬提到,平遙設有針對古城牆的年度維修計畫和相應經費。這一次局部坍塌,會根據實際受損情况,由國家文物局專家研究製定具體的修繕計畫。

在研究者們的講述中,古城牆的修繕與保護,本就是一件需要持續堅持的事情,沒有期限,循環往復。

郝香蓮租住的院落緊鄰西側城牆,院牆被豪雨沖出很大的豁口。(南方週末記者高伊琛/圖)

15處坍塌點,非毀滅性損傷

先搶險,再修繕。豪雨後的平遙,已快速清理了城牆“創口”,正研究著縫合方法。

邵甬10月8日晚趕到時,塌陷處夯土、磚塊已得到清理,多處牆體被圍擋遮住,牆上設有警示標誌。

城牆邊,掛著古城牆管理處的提醒牌:城牆在長時間下雨過程中及雨後,土體經雨水長時間浸潤,極有可能發生滑落,請您不要靠近城牆行走或長時間逗留、停車,以免發生意外。

部分牆體罩有白布。古城牆管理處主任張志進向南方週末記者解釋,“蓋的塑膠布,(用來)擋水的。下雨的話,怕雨水滲進去,怕有危險。”

“前期一些輔助性的、臨時性的治護措施是必須做的。”任毅敏說,面對城牆坍塌的現狀,首先是要做好防禦措施,讓城牆不再遭受風和雨水侵蝕。然後,啟動搶險預案,檢查坍塌點,排查險情,確保險情不至擴大。

現時,國家文物局及山西省專家團隊已經抵達平遙,調查城牆險情。根據初步統計,在內牆有15處坍塌點,“我們統計的時候,有土體滑落就屬於(坍塌點)。但是古城牆總長是一周6公里,15處並不是太大的一個範圍。”任毅敏介紹,天氣穩定後,專業人員會盡快編制修繕方案,爭取明年開春完成全部搶險工作。

破壞程度並不牽扯組織構建,不屬於毀滅性損傷。“這次受損是相對嚴重的,但都在可控制(範圍內)。”任毅敏總結,經過這幾年的經驗積累,包括修復科技的提高,攻堅隊伍的健全,本次修復難度並不是太大。“我們作為文物工作者,會盡最大的努力讓遭到損傷的文物儘快得到修復。”

2021年10月11日,城牆塌陷處夯土已清理,牆體被圍擋遮住,禁止通行。(南方週末記者高伊琛/圖)

雨水,是此次造成城牆坍塌的重要外因。秋雨不停下滲,浸入夯土牆,時間久了會破壞白灰與土的連接黏性。

“雨,特別是持續豪雨的浸泡,確實是一個影響很大的外力。”邵甬曾為平遙古城編制保護規劃,她向南方週末記者分析。除降雨之外,歷史上導致城牆坍塌的原因還包括:戰爭時期,炮火曾對牆體造成破壞;本世紀初期,部分居民在城牆中挖洞,製造私人空間,“就像挖窑洞一樣”;植物在土質牆體中生根發芽,慢慢成長,將內部撐開。

在邵甬的老師、同濟大學國家歷史文化名城研究中心主任阮儀三看來,城牆坍塌不是一件新鮮事,“城牆會塌,老早也塌過,也不是今天才塌的。當時修補不起來,找到我們,我說補不起來是用的資料不對。我們拿回來化驗,重新配方,那就很好地解决了。”

平遙城牆建於明洪武三年。過往數十年裏,平遙城牆曾塌過數次。較為嚴重的一次發生在2004年,南門東部一段城牆突然坍塌,牆體多處出現裂縫,最寬達2釐米,長度約5米。平遙文物局將其定論為“自然坍塌”,夯土不實。

2004年這次自然坍塌,暴露出的問題是修繕資金不足。據當時媒體報導,平遙上一次修繕城牆還是在13年前——1991年曾耗資300萬元。

在阮儀三眼中,古代修築城牆是“慢工出細活”,將土壘起來,夯實,夯層不能太厚,三公分、五公分,就鋪上土,打濕,等待變幹,再澆水,使其塑化,幹了以後再鋪第二層。阮儀三說,“做一個城牆,半年一年是正常的,我們現在是半個月一個月就把它修好了,當然很快就壞掉了。”

目前為止,人們尚未從科技上徹底解決這一問題。邵甬和團隊曾在十幾年前,於城牆東北角做過預防性保護,嘗試替換資料,加强夯土粘結度,沒有達到滿意的效果。“技術創新一定是要很謹慎的,如果做得不好,反而會對(城牆)本體會造成不可逆的影響破壞。”

“幾十年沒有這麼大雨”

雨水多日不絕,這對於平遙人來說並不多見。“不停點兒下了四五天,而且雨量還不小,基本上一半時間都應該在中雨以上。”曾任平遙縣城鄉規劃局長、縣文物局局長的冀太平告訴南方週末記者,他是平遙本地人,在古城出生、長大,今年58歲,印象裏“至少幾十年內沒有(這麼大的雨)”。

冀太平依稀記得,他10歲左右時遇上過一次連綿的秋雨,下個不停,好些日子沒出太陽。家裡到處漏雨,沒地方住,就舉家帶著乾糧和衣裳,躲了出去。1977年還曾有過一次豪雨,城外河流滿溢,河堤决口,“下了一天一夜,(降雨量)我記得是130還是140毫米”。

除了城牆坍塌,持續不斷的雨水給平遙人帶來了新的煩惱。

一得客棧的員工張彩萍告訴南方週末記者,自己所在的1736年清代老屋漏水嚴重,“外面下大雨,裡面下小雨”。10月6日停了雨,屋簷依舊滴滴答答,直到三四天后還在滴水,她頗為心疼地說,“木頭都被水侵蝕了”。

古城的工作人員10月5日就恢復了工作狀態。“雨下得太大,都是居民反映漏雨的,我們取消了國慶假,直接排查走訪。”10月11日,古城街道迎熏門社區第八網格的網格長杜牡丹告訴南方週末記者,自己這幾天都在查看坍塌與漏水情况。排查需要兩三天時間,挨家發通知單,拍照登記,報給居委會。

她負責的區域屬於古城中心地帶,民居較少,商鋪較多,房子大多是土木結構。一百多戶,大部分有漏水,她過去時,屋中放著大盆小盆,房頂向下滴水。一戶人家指著牆壁對南方週末記者說,現在外觀不明顯,但整個牆體都是潮的,水漬依稀可見。

最嚴重的五六家發生了局部坍塌。其中一家,房頂上的煙筒突然塌了,砸了下來。杜牡丹去了,一抬頭,看見一個大洞,望得見天空。雨水滴進屋裏,無法住人,只得安排暫時撤離。

豪雨後,平遙古城部分民居牆體損傷,牆面附有警示標語。(南方週末記者高伊琛/圖)

豪雨帶來的這些煩惱,對於古城居民來說有些陌生。平遙的東、南面是山,西、北面是晋中盆地,整個古城中間高、四周低,地形像是烏龜的龜殼。邵甬指出,“選址時,它的都市覈心區就選在最高的地方。”

“這樣的選址地形,已經很好的要去解决防洪防澇問題了。”邵甬說,古人具備防灾减灾意識,都市四周設有坑塘,未做建設,故意留出空間。下雨後,積水排向地勢較低處,流進坑塘,再排出城門外,這樣可以將灾害對都市造成的損失盡可能降低。

邵甬認為,古人在規劃與營造平遙的過程中,已經展現了許多生態智慧。

民居修繕的資金難題

民居修繕,成為平遙豪雨後面臨的另一個問題。

國保級文物可申請國家文物保護專項補助資金。作為第三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之一,平遙古城牆每年均有專項資金用於修繕與保護。但民居院落多屬無級別或低級別文物,修繕存在資金缺口。“它(平遙)只是個縣,僅憑財政收入支撐(修繕),是遠遠不夠的。”邵甬解釋。

民居修繕不像文物修繕那樣引人注目,但對於平遙這座“活著的古城”來說,“人的居住”格外重要。

“特別是民居,應該有人居住的。人居住在裡面,它才有靈魂。”阮儀三說,“它的原真性留存了,整個風貌留存了,人在裡面互動留存了,旅遊就能發展起來,都市就會經久不衰。”

這一觀念此前已有共識。2012年,平遙縣委、縣政府出臺了古城傳統民居修繕保護辦法。

“一方面我們不歡迎、不喜歡太多的變化,一方面我們也不希望它自然破敗。在這樣一個背景下,我們想著怎麼能讓得不到旅遊直接收益的居民,對於保護老房子有發自內心的積極性。”冀太平回憶,“所以基於多方面考慮,我們出臺了這個民居修繕計畫。”

時任平遙城鄉規劃局副局長的李裕曾介紹,該計畫最初是按照工程費用的總額,縣財政補助三分之二,產權人承擔三分之一。通過一年試運行,由比例補助改為平方米的定額補助:根據民居價值和殘損程度分九個等級,縣財政按照每平方米400至1400元不等的標準給予補助。

修繕資金來源於古城門票收入。冀太平說,“我們政府定的政策,每年從門票收入中切出一塊,用於民居修繕。”

“我當時製定這一套東西,真的是費了很大的心血。”冀太平感歎,修繕程式複雜,環節較多,要確保錢花在刀刃上。

邵甬認為,與其他專款專用的國保、省保項目相比,民居修繕計畫最大的優點是可長期運轉。“效果還蠻好的,雖然每年修得不多,但至少二十棟、三十棟的,一點點在弄。”

民居修繕計畫按照年度進行,需要居民先行申報,流程較複雜。南方週末記者瞭解到,平遙暫未啟動針對此次豪雨影響的特別修繕計畫。

豪雨後,牆體損傷的平遙古城民居。(南方週末記者高伊琛/圖)

保護“活著的古城”

在阮儀三看來,古城現在面臨的最大難題並非房屋修繕,而是平遙人的生活質量如何保障。在保留歷史傳統風貌的同時,更新改造現代化基礎設施,成為一項挑戰。

採暖是其中之一。不能燒炕後,當地曾經研究用地暖採暖,“花了很大力量地配了管子”,將地下的熱水、熱氣引進來,做了很多次試驗,但熱量供應不够,達不到所需溫度,方案行進不下去,只得選擇人工供暖,開支較大。

這也是古城居民郝香蓮所煩惱的。為了方便兒子念小學,一家人從附近的村子搬到縣城,在學校邊租了房,同樣面積的兩室一廳,在古城外要兩三千元租金,古城內則只要一千多元。只是院中唯有旱廁,要想洗澡,得燒了水,倒進盆裏,用毛巾擦洗。秋冬日寒,房間尚未實現煤改氣,只能穿得厚些,開著電暖。

民居與客棧存在很大差异。平遙研究中心張鴻亞對南方週末記者說,她與家人曾在古城內居住,四五家人共用一個衛生間,院子裏有一個自來水筦道,“冬天天氣特別冷,用水還要到院裡去打”。這是遊客很難看到的一面。

冀太平對南方週末記者說,保護平遙的起步階段,當地政府對於古城的認知是粗線條的,只是將古城留下來,沒想太多,“這種認知,適合的是文物,不適合都市”。

從保護文物思維逐步轉換到保護“活著的古城”,平遙人“走過了一個痛苦的過程”。古城居民生活中遭遇的種種不便,正是“痛苦”的表現。

現時,古城正在進行基礎設施提升改造項目,2020年3月開工,計畫用3年時間,對總計30餘公里長的121條街道進行6類地下管網提升改造,包括電力、通信、雨水、污水、燃氣和消防管網。

平遙主政者希望解决居民們生活中遇到的多種問題:地下管網破損,電線老化;旱廁改水廁,污水管網保障不足;清潔煤替代,改電負荷不足,改氣管網受控制;雨污合流,積水內澇,交通干擾。

在基礎設施提升之外,冀太平還在思考的是,未來極端天氣新增已成為共識,在這種情況下,如何為文保組織提升抗禦自然灾害的能力。此次豪雨對山西文物的影響,更催促著他尋找答案。

雨後數日,平遙街道由濕轉幹,古城從空曠再次變得喧鬧。10月12日,第五届平遙國際電影展如期開幕,為這座城市帶來了新的人氣。

84號城牆坍塌時,電影展負責人萬佳歡收到許多擔憂的詢問資訊。但她發現,豪雨實際上並未給電影展帶來“太大的影響”。修補好漏雨的屋頂,古城生活一切如常。

第五届平遙國際電影展開幕前夕,天氣已放晴。(南方週末記者高伊琛/圖)

南方週末記者高伊琛南方週末實習生張蔚婷黃夢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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