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狡黠對手
1939年12月21日,上海靜安寺路段,夜幕低垂,華燈初上,再有幾天就是耶誕節了。
一對男女手挽手走進了一家名為“第一西比利亞”的皮草店。女子衣著華貴,打扮時髦,看上還很年輕,而邊上的男人中等身材,已是中年。
奇怪的是,兩人進店不到幾分鐘,男子突然就從店內沖了出來,他不顧周圍的人流和車輛,向著對面別墅弄口的一輛黑色轎車狂奔。司機見有情况,立即打開車門讓男子鑽入車內。
幾乎是與此同時,四周傳來槍響,轎車的防彈玻璃上留下了道道白痕。司機連忙加速疾行,車子如離弦之箭般瞬間消失在了混亂沸騰的街道上。
過了好一會,那位年輕女子有點沮喪地從皮草店裡走了出來。她站在門口向四周張望了一眼,便神色匆匆地走了。
次日,各大報社以大同小异的文字報導了這起真相不明的槍擊案。直到汪偽集團在《中華日報》上以“靜安寺路匪徒槍擊黑牌汽車”為標題刊登了這則新聞後,人們這才意會到這是抗日志士的一次鋤奸行動。
而這次鋤奸行動的目標不是別人,正是汪偽漢奸集團的頭號特務丁默邨。
丁默邨,湖南常德人,早年加入共產黨,後投靠國民黨,在上海地區進行特務活動。抗戰期間,丁默邨在利益驅使下又叛投了日本侵略者,由此可見此人唯利是圖、反復無常的本性。
投靠日本人後,丁默邨參與組建了上海極司菲爾路76號特工總部,對抗日救亡運動進行了血腥鎮壓。期間,他迫害愛國志士,濫殺無辜市民,短短三年時間內製造了三千多起血案。“76號”囙此成為上海灘恐怖的代名詞,丁默邨也被國人稱為“丁屠夫”。
眼看著汪偽76號特工總部成了日偽屠殺抗日人士的“魔窟”,國民政府向中統上海潜伏組織下達了剷除丁默邨的密令。
在此之前,國民政府也曾多次派人暗殺丁默邨,只是均未能成功。由於丁默邨曾在國民黨從事特務工作,完全熟悉國民黨機构的活動規律,加上他警惕性極强,戒備森嚴,旁人很難有近身的機會。
面對這個狡猾的對手,時任中統局駐滬專員的陳寶驊經過深入查探,終於在丁默邨身上找到了一個突破口。
在當時的汪偽圈,丁默邨雖然處處警惕,但其風流好色,愛和漂亮女子厮混的本性卻傳言很廣。在得知敵人這個“七寸”後,陳寶驊决定投其所好,設下美人計誘殺丁默邨。當然,誰來充當這個美人是計畫最關鍵的一步。
由於對象是見慣了各色名流美女的丁默邨,這個女臥底的外貌條件首先要絕對出色;再者,丁默邨其人狡黠無比,充當臥底的人還需聰明謹慎,有極强的應變能力;同時,此人還要有投身抗戰的愛國激情,才能忍辱負重,擔此大任。
如此萬里挑一的人該上哪兒找呢?陳寶驊想到了一個人——鄭蘋如。
02-烽火佳人
鄭蘋如,祖籍浙江蘭溪,1918年出生於日本名古屋的一個中日聯姻家庭。鄭蘋如的父親鄭鉞早年留學日本,追隨孫中山革命,是同盟會元老。鄭蘋如的母親木村花子出身日本望族,是一個賢良傳統的女人,到中國後曾和丈夫一同從事革命活動。
鄭鉞和妻子一共育有三女兩男,鄭蘋如在家中排行老二。鄭蘋如的童年是在日本度過的,直到11歲才跟隨母親回到上海。
難得的是,鄭蘋如雖然出生日本,又有日本人的血統,但卻從小熱愛祖國。這與父親對她自幼的薰陶不無關係。由於鄭鉞是一個忠誠的革命者,鄭蘋如也耳濡目染受父親的影響,她經常跟著父親進出同盟會老友于右任等人的家中,深受大人們的喜愛。
1932年,一二八事變爆發,日本侵略者進攻上海,市民們和十九軍齊心對外抗日。期間,鄭蘋如買了慰問品跟著慰問隊上前線慰問抗日將士,為負傷的將士們洗衣、倒水、擦臉。
除此之外,她還自己花錢印了許多文宣抗日的傳單,與同學們一同到浦東張貼和散發。在學校組織的抗日愛國文藝演出中,鄭蘋如自編自演的話劇《抗日女生上前線》博得了師生們的一致好評。
學生時代的鄭蘋如是一個非常優秀耀眼的學生。她不僅長相漂亮、舉止大方,而且聰明好學,興趣廣泛,尤其喜歡柔道和話劇表演。因為相貌出眾,15歲那年,她演出的劇照就登上了《民國畫報》。
1937年7月,鄭蘋如在時隔6年後,再次成為了雜誌封面的主角。這一次她登上的是第130期上海《良友》畫報。在當時,良友畫報是全國最為重要、最有影響力的畫報。
這一年,19歲的鄭蘋如還在上海政法大學讀書,沒有什麼特殊的社會地位,卻能上良友這種級別的雜誌封面,其相貌氣質可想而知。
同年,鄭蘋如與時任上海航空作戰大隊隊長的王漢勳相戀,兩人原定秋天到香港結婚。奈何天有不測風雲,繼盧溝橋事變之後,淞滬會戰硝烟再起。
未婚夫全心投入對外作戰,鄭蘋如也成為他的得力幫手。期間,鄭蘋如除了捐贈錢物以外,還幫王漢勳的戰友家屬做了不少事。當時一些航空戰士在與敵機作戰中不幸犧牲,鄭蘋如就帶著禮品一戶戶登門探望,給予他們慰問和幫助。
1937年11月11日,上海航空作戰大隊接到命令將於午夜西撤。夜間,王漢勳匆匆趕來,向未婚妻作最後的告別。他從衣袋裏摸出了一張自己新近拍的全身照,照片的背面寫著:“親愛的蘋如,留念!永遠愛你的漢勳。”
王漢勳還向鄭蘋如承諾,等打完了日本鬼子再結婚。夜幕之中,兩人緊緊地擁抱在一起。他們不知道,此次一別,便是永訣。
03-曲線鋤奸
11月12日深夜,隨著駐守上海的最後一支中國軍隊西撤,上海淪陷,租界成為“孤島”。鄭蘋如的父親鄭鉞時任上海特區法庭最高檢察官,因為不願為日本人賣命,他對外稱辭職在家養病,並暗中轉入地下抗日工作。
期間,陳寶驊向鄭鉞提出,希望他能同意女兒鄭蘋如正式加入中統地下抗日組織。
陳寶驊為什麼突然會提出這個請求?事情要追溯到1937年的一次友人聚會。陳寶驊在聚會上第一次見到這位光彩照人,青春活力的女孩,就能認出了她是在《良友》畫報上出現過的美女。接談後,他才知這是老友鄭鉞的女兒。
閒聊之際,陳寶驊得知鄭蘋如是政法大學的女學生,懷着强烈的愛國熱情。再細細端詳其天生麗質的容貌,想著她既有高官身份的父親,又有日本血統的母親這種特殊家庭背景和精通日語的條件,陳寶驊即產生了一個大膽的設想,邀請這個小姑娘“加入團體”。
想到可以“更好地抗日,更好地報效國家”,鄭蘋如欣然接受中統的邀請,成為一名為未受訓練的女特工。
其間,聰慧過人的鄭蘋如憑藉自己的中日混血身份打入了上海日軍機關的中上層交際圈,還在日軍報導部擔任軍部電臺播音員,獲取了大量高端機密,初步展現情報工作天分。
鄭鉞事後得知後,一方面驚訝於女兒的魄力,一方面也表示首肯,還教勉女兒“為了國家,什麼都可以犧牲”。1938年1月,鄭蘋如正式加入中統情報機關。
1939年3月7日,軍統的軍委會別動軍淞滬特遣分隊隊長、忠義救國軍六縣遊擊司令熊劍東被日軍俘獲。而在這不久前,陳寶驊剛剛接到剷除丁默邨的密令。至此,他想到了鄭蘋如,並把解救熊劍東,接近丁默邨的臥底工作交給了她。
陳寶驊選中鄭蘋如的原因有二,其一就是前面說的她在長相、語言、情報工作等方面的優勢;其二是鄭蘋如在民光中學念過書,而丁默邨曾任民光的校長。
因為這一層關係,鄭蘋如在日本滬西憲兵分隊長藤野彎丈的介紹下來到“76號”。見到丁默邨後,鄭蘋如自稱熊劍東的妹妹,以師生之誼請求丁默邨放了自己的哥哥。
初見之時,丁默邨確實對鄭蘋如的美貌動了心,不過一向多疑的他沒有馬上被美人衝昏頭腦。他一面應承著自己會辦理這件事,一面派人暗中調查鄭蘋如的底細。在瞭解到鄭蘋如曾是正牌大學生,且經常周旋於日本高官之間後,是個親日分子後,丁默邨很是滿意。
不久後,熊劍東被保釋出獄,鄭蘋如則成了丁默邨的私人秘書,可以輕易地進出“76號”特工總部。兩人迅速升溫的關係不僅讓76號的許多特工感到吃驚,還一度引起了日本特務機關的關注。在日本梅機關特高課長林秀澄的談話記錄中就有這樣的記載:
5月中旬,鄭蘋如開始頻頻與丁默邨接觸,囙此經常跟踪丁默邨,調查其出入哪些地方,到12月底,丁默邨探訪鄭蘋如家已達50多次。
在7個月時間裏,丁默邨去了鄭蘋如家50多次。對於一般人來說可能沒什麼,但是對於丁默邨這樣的特務頭子,卻是極大的冒險。眼見時機漸漸成熟,鄭蘋如很快策劃了第一次暗殺。
04-孤注一擲
1939年12月10日,丁默邨像往常一樣送鄭蘋如回家。車子開到樓下的時候,鄭蘋如趁機請邀請丁默邨上樓坐坐。這時候,中統的行動特工已經隱蔽在鄭蘋如家的後門,只待丁默邨一下車就開槍狙擊。
只是這天,不知道丁默邨是真的有事,還是有所預感,無論鄭蘋如如何邀請,他都以時間緊迫為由拒絕,不肯下車。就這樣,第一次暗殺以失敗告終。
由於丁默邨的警惕性太高,平日裏鄭蘋如很難找到下手的機會。每一次出席宴會,丁默邨都習慣站在牆角,這樣他就能觀察到三面的情况,同時也防止有人從背後偷襲他;丁默邨平時很喜歡跳舞,但是為了保命,他只參加日本人的舞會,且拒絕一切社交活動。
就在鄭蘋如一籌莫展之際,她很快等到了第二次機會。
1939年耶誕節前夕,丁默邨應邀要去參加一個日本“梅機關”舉辦的宴會。鄭蘋如立即將這條重要情報彙報給了上級。經過商議,暗殺小組决定在丁默邨前去赴宴的半路上動手,地點就定在靜安寺路第一西比利亞皮草行。
1939年12月21日,丁默邨前往滬西經濟漢奸潘三省家中吃午飯,鄭蘋如前往作陪。飯後,幾人打起了麻將。一直到6點鐘,丁默邨向主人辭行說要去虹口參加一個宴會。鄭蘋如聽了嚷嚷著也要去,丁默邨不同意。
隨後,鄭蘋如裝出不高興的樣子表示自己要去南京路,於是,兩人就一同上了車。車子剛過靜安寺的時候,鄭蘋如假意撒嬌道:“耶誕節快到了,你陪我去挑件皮衣作為禮物送給我吧。”大概覺得西比利亞不是預定的門店,挑皮衣時間也不會太長,沒什麼風險,丁默邨爽快地答應了。
晚上6時20分左右,丁默邨的轎車在安登別墅弄口停下,他和鄭蘋如一同進了靜安寺第一西比利亞的門店。進店後的丁默邨一邊點煙,一邊本能地打探周圍的環境。緊接著,他的餘光掃到了街邊兩個身著短打可疑之人,特務的直覺讓他感到情況不妙。
突然,丁默邨走到櫃檯邊,放下第一遝鈔票,只說讓鄭蘋如先挑衣服,自己有事要走了。還沒等鄭蘋如回應,丁默邨就沖出了這家店。在外等待的現場指揮陳彬和行動特務嵇希宗都沒想到丁默邨這麼快就出來了,一時犯愣,竟然沒有開槍。
丁默邨在這個空檔以極快的速度穿過人行道。等到兩人緩過神來開槍的時候,丁默邨已經上車逃了,而鄭蘋如卻陷入了絕地——她的身份很可能暴露了。
次日,鄭蘋如按照嵇希宗的安排,給丁默邨打了一個電話,觀察對方的反應,而丁接到電話後怒氣衝衝地對她說:“你算計我,趕快來自首,否則我殺你全家。”鄭蘋如當即向丁默邨哭訴,表示冤枉。
事後,那句“趕快來自首,否則我殺你全家”在鄭蘋如腦海中揮之不去。想到任務沒有完成,自己卻提前暴露,可能還會累及父母,鄭蘋如决定最後賭一把。
05-滿門忠烈
12月24日下午,耶誕節前夕,鄭蘋如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約丁默邨明日共度耶誕節。次日,她懷揣一把勃朗寧手槍,打算找准時機,予以丁默邨致命一擊。
遺憾的是,鄭蘋如此行一去,卻是羊入虎口。特工總部早已設下圈套,將其逮捕。
在審訊過程中,為了保全稽希宗等安全和組織不受破壞,鄭蘋如决定自毀名譽。她在監獄中將刺殺丁默邨之事完全說成了一段男女之間的情事糾紛。監獄裏,她憤憤地表示:“我要讓丁默邨曉得,天底下的女人不都是好欺負的!”
不管“76號”如何審問,鄭蘋如始終在“桃色案件”中與特務周旋。所謂的“鄭蘋如間諜案”,最終審來審去,只給人感覺是一次情殺行為,丁默邨反而囙此成了汪偽集團的一大醜聞。
1940年1月16日,鄭蘋如在關押地給家人寫了最後一封信,當時她還不知道這就是自己的絕筆了。在信中,鄭蘋如表示自己情况還好,讓家人不要擔心。她還囑咐父親代她給未婚夫王漢勳寫信,以免他長期看不到自己信而不安。
此時的鄭蘋如還天真地認為,只要他們找不到自己刺丁的證據,就不能加害於自己。但當時特工總部正處於丁默邨和李士群兩大漢奸奪權之際,鄭蘋如則成了李士群排擠丁默邨的一大把柄。加之丁默邨的妻子趙慧敏一心要處死鄭蘋如,為了緩和內部衝突,汪逆下達了處死鄭蘋如的密令。
1940年2月10日前後的一天,午後4點鐘左右,林之江將鄭蘋如帶離了囚室,謊稱是丁默邨要親自見她,汽車七拐八彎,最終開到了滬西中山路旁的一片荒地裏。特務隊長林之江向鄭蘋如連開了三槍,二中頭部,一中胸部。一代抗戰佳人的生命就這樣定格在了22歲。
鄭蘋如犧牲後,日方曾要求其父投靠汪偽政府,以此來換取鄭蘋如的屍首,遭到了鄭鉞的斷然拒絕。在此之後,鄭蘋如的家人一直得不到她殉難的細節,連具體的日子、地點、有何遺言、遺體何在,至今都不清楚。
鄭蘋如父親鄭鉞在女兒死後,因悲傷過度,不到兩年就病故了。
1944年1月19日,鄭蘋如之大弟弟鄭海澄,時任空軍第四大隊第二十四中隊的中尉飛行員,在重慶空軍基地因飛機失事,為國捐軀。
同年8月7日,日軍發動衡陽之役,鄭蘋如未婚夫王漢勳在駕駛運輸機奉命執行任務的過程中,因天氣驟變,不幸撞山犧牲。
鄭蘋如一家滿門忠烈,可歌可泣!
鄭蘋如的事蹟後來被作家張愛玲改編成小說《色·戒》,男主人公易先生的原型是丁默邨,女主人公王佳芝的原型正是鄭蘋如。
只不過在小說中,王佳芝被塑造成了一個愛情至上、個人意志並不堅定的革命者,易先生作為一個投機大漢奸的惡行也在一定程度上被模糊。一曲為革命拋下個人感情、捨棄個人利益、犧牲個人家庭的英雄悲歌,卻成了一個人們在茶餘飯後津津樂道的錯位愛情故事。
一個出色劇本的誕生,是文學界的幸事,但是對於原型人物而言,這種顛覆的演繹或多或少是不幸的。
囙此,謹以此文還原一個真實的鄭蘋如,致敬那些在抗戰中犧牲的隱蔽戰線英雄!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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