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從黃興路上鋼二廠原址出來,往北走,走到控江路轉角,就看到一幢熟悉的老式工房大樓。這大樓,我一直不知它有沒有名字(門牌分別為黃興路601-603號、控江路1434-1444號),姑且稱它“轉角大樓”吧。它高五層,樓面朝東、東南、南三個方向,呈八字型。猛然覺得,它跟1989年竣工的五角場朝陽百貨大樓很像。不,應該是“朝陽”像它。“朝陽”雖然樓高九層,但早已拆除。而轉角大樓,要比“朝陽”年長近30歲,今天依然矗立在控江路上。
控江路黃興路口的轉角大樓
控江路,橫亙在楊浦區中部,築於1926年。它的路名,不是以地名人名命名,而是出自宋代《雲間志》,“負海控江”。與周邊馬路比,控江路有古韻,也就有點沉雄孤傲,建成後,除了在1935年成為首届“半程馬拉松”折返段外,一直冰清水冷。它的突然“紅火”,始於上世紀50年代末。那時,上海在市郊打造衛星城,新式工人生活社區流行。這種社區,將居民住宅與商店、學校、醫院、公園、文化館等一字排開,統稱“一條街”,深得各界好評。在“閔行一條街”“張廟一條街”等的垂範下,“控江一條街”應運而生。上述轉角大樓,就是“一條街”的模範:上層為住宅,底樓是百貨商場。那商場,名字叫“鳳翔”,五金鞋帽文具日用品,應有盡有,顧客盈門。
靖南中學和控江二村小學原址,現為一所雙語學校
在我童年記憶裏,這幢轉角大樓的三個朝向,各有風景。東面,走過控江路1200弄,就到了靖宇南路,那裡有一所靖南中學。陳思和老師在《暗淡歲月》一書中回憶,1967年,他曾入讀靖南中學,“這所學校實在是沒有什麼地位和影響,也被人看不大起的”。不過,與靖南中學一牆之隔,倒是有一所“名校”,控江二村小學。小學內附設的幼儿園,是我開蒙的地方。依稀記得,每天上午,靖南中學的廣播喇叭裏,就會響起雄壯、高亢的樂曲。有一次,幼儿園上圖畫課,老師用滬語說,今朝要畫“控江一條街”。此時,我正被隔壁中學裏的樂曲聲分心,沒聽明白,以為是“控江一調羹”。待老師展開樣畫,我才看清,“一調羹”原來是一幢樓!對,就是轉角大樓。
控江文化館原址,現為一家經濟型酒店
東南面,正對著控江文化館。在“控江一條街”上,它既是聖殿,也是方舟。文化館內放電影,生意特別好。一到節假日,朝北的售票視窗,就是一扇金拱門,門一開,一隻只攥著鈔票的手,拼命往裏伸。陳思和說,他在那裡看過蘇聯電影《列寧在1918》。而我印象深的,是看朝鮮電影《摘蘋果的時候》。裡面的男女主人公,碰碰就要流眼淚,涕泗橫流,這讓我看不懂。到了傍晚,文化館門前廣場,就變身為“民間房屋交換中心”,人頭攢動,氣氛熱烈。那時沒有房產仲介,人們要換房,就自發齊聚這裡,碰碰運氣。換房者手拿紙片,上寫:“兩萬戶”,二樓朝南,14平方,煤衛公用;或是:“石庫門”,客堂間帶天井,25平方,有煤無衛……
原新華書店位置
南面,是鳳南一村。新村路口,原有一棵銀杏樹,樹齡百年,葉如傘蓋,三人合圍也抱不過來。這棵樹,後來被“搬”進了上海人藝排演的話劇《一家人》中。這部戲,舞臺背景是“一條街”,故事情節就發生在一棵百年銀杏樹下。該劇編劇之一的胡萬春先生,是從上鋼二廠走出來的工人作家,當年就住在“控江一條街”。據他描述,站在他家陽臺,就能看到這棵古樹……很遺憾,從我記事起,就沒見過它。我只記得,路口五層工房底樓,有一家新華書店,店堂很小,我放學後常去。櫃檯邊,常年端坐著一比特營業員阿姨。她的樣貌,很像《摘蘋果的時候》裏的人物,眉眼細細的,臉盤大大的。也許是寂寞,每次見到我,她就喊:小胖子,儂來啦?大概當年我跟她很像。記得有一次,我用零花錢2角9分,買了一册國劇連環畫《智取威虎山》。幾天後再去,她告訴我,上級通知,那連環畫價格定得太高了,不利於“普及樣板戲”,改售價為2角。第二天,我拿著原書去退款,她利索地在封底敲章,退給我9分錢。臨出門,她大聲喊道:小胖子,儂今朝發財嘞!
這一聲喊,穿越時空,音猶在耳。現在,我就站在書店原址旁。抬頭四望,內環高架淩空而過,鳳翔百貨、控江文化館等,連同小書店,都沒了踪影。惟有轉角大樓,依然朝向三個方向,默默守候,深情款款。它似乎在告訴我,“控江一條街”嘛,早已成為過往。今日之“大楊浦”,北有五角場,南有楊浦濱江……此刻,我心裡忽然湧上一句“繁花”式的話:控江路看在眼裡,不響。(張國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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