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20日是世界口腔日。一條由丁香醫生發起的#加了枸杞的檳榔就健康嗎#的詞條於22日登上熱搜,引起1.3億人圍觀。
這不是丁香醫生及眾多科普博主、口腔科醫生、健康機构第一次苦口婆心地論述檳榔的致癌性,大約從2018年開始,每一年,專家們都會集體發出類似警告。但兩日之後,一切恢復平靜,毫無波瀾,甚至不如一隻貓的失踪更令人動容。
而就在這條微博之下,關於「檳榔」的另一條微博是某官媒關於中醫藥傳承人的文宣:「多次入選《診療方案》具有藥食同源價值的檳榔、人參、山藥發揮怎樣的功效?國家級非遺傳人柳惠武先生解讀中醫藥千年抗疫與文化傳承。」頗具嘲諷意義。
在這片土地上,這樣的衝突屢見不鮮。這個已經成為湖南省第一網紅零食的產品正在以年增長20%~30%的速度持續攀升。
作為一類致癌物,為什麼檳榔依然在銷售,且已經深入湖南未成年人群體?
我們現在說起檳榔,直接關係到的地標不是海南,而是湖南,它才是全國檳榔消耗量最大的省份。
根據2010年《湖南地區食用檳榔流行病學研究》人口統計,湖南人嚼檳榔的比例達到38.42%,遠遠高於中國最大的檳榔產地海南,並發展出了以湘潭為圓心的湘圈檳榔文化。
記憶中,2012年檳榔就曾以美味零食的身份登上過湖南衛視經典節目《天天向上》進行文宣;而另一次令人啼笑皆非的新聞是2015年,謝某殺人後逃亡回湖南岳陽,十年間因為迷上檳榔,吃到嘴部變形,影響了警察的追捕;近幾年去湖南出差的朋友,回家的行李中總會被塞上數十包檳榔,成為一種地域特色禮節。
一家位於湖南省長沙市的檳榔商店。
Yang Huafeng
為更加深入地瞭解湖南人嚼檳榔的普遍性,我們在前兩日製作了一份《湖南人吃檳榔情况問卷調查》,令人驚歎的是,接近80%的湖南人嚼檳榔的起始點都是在學生時代——
一比特湖南獄警回憶:「我吃檳榔是從國中開始的,商店購買,1天1包(會有抽獎送,基本上買1包可以抽中好幾包)。而且在抽烟之後一定要吃檳郎,知道它的危害,但就是想吃。」
另一比特從事醫療行業的湖南人稱:「高中開始偶爾吃,小賣部就有賣的,散裝,1塊錢3個。主要是身邊的朋友、同學都會發給我吃。正式開始吃是去長沙讀大學之後,那邊的習慣都是先發檳榔再發烟。檳榔加烟,法力無邊。剛開始1天1包吃不完,後面1天2 ~ 3包。檳榔吃了真的會上癮,現在就是控制在1天1包。」
新鮮檳榔果用清水煮兩個鐘頭左右,至水變為紅棕色後取出,接著煙熏七日,就得到乾果,可供咀嚼食用。
Kathleen Prior
問題是,湖南不產檳榔,何以成為了「檳榔中心」?
湖南人一直津津樂道的,是光緒年間《湘潭縣志》所載「老僧收白骨,以嚼檳榔避穢」的民間傳說。但這樣的瘟疫故事,就像每一個傳統食物都有一個皇家貢品或治病救人的傳說,其實只是人們對自身行為的合理化杜撰。
當然,中國人吃檳榔的歷史甚至要追溯到漢朝。漢武帝開發粵地,檳榔被載入史册,甚至皇宮中都移植了數百株檳榔,可惜無法成活,自此,檳榔被冠以貢品的名頭,成為了財富的象徵。
東晉時期,早年窮困的劉穆之貪食小舅子的檳榔,妻子氣不過,只好剪去長髮換取檳榔回來供他享受,劉穆之受到刺激後奮發讀書,發達後用黃金盤子盛了一斛檳榔送給小舅子,從此,檳榔成了男女之間的定情信物,也成了南方婚宴的必需品。
嘉慶年間(1818年)《湘潭縣志·風俗卷》中記載:「士大夫燕客來取精細酒、重酻娘,珍錯交羅竟為豐典,一食費至數金,而婚喪為尤,甚至檳榔蔫葉,所枉酷嗜」,可以看出,湘潭食檳榔的習俗與紅白喜事息息相關。
清朝以來,湘潭成為當時國內貨運的集散中心,日益密切的商運活動聯系起了廣東和湘潭。咸豐年間,檳榔已是廣東商人販賣到湘潭的主要貨品,羅汝懷寫道,湘潭人每天要在檳榔上花費數十上百文錢。
從濕熱的沿海地區廣東、臺灣、東南亞流行到內陸都市湘潭,還離不開湖南人對它的再加工。
檳榔加工流水線包括:選子、清洗、晾乾、發子、晾乾、上錶香、切子、點鹵水、晾乾包裝等。
袁琛
據一個已經退休的湘潭老師傅回憶:「三十多年前,鄉下小賣部櫃檯上都會擺放一盆鹵水檳榔,鄧麗君的經典老歌《采檳榔》滿大街播放。」為了販賣這種濕熱的植物,湖南人對它進行了泡發、晾曬、切片、浸鹵水等工序,並為了適應消費者的需求,開發出多種口味。之後的幾十年,檳榔成為湘潭人保全生計的重要手段之一,也逐漸將湖南變為中國最大的檳榔消費地。
進入21世紀,檳榔的暢銷,廣告也在其中發揮了不小的作用。種種市場行銷策略,也瞄準了消費習慣更有可塑性的年輕一代。從含有芝麻、葡萄乾等精緻加工過的檳榔「甜品」,到各式各樣的檳榔廣告充斥著公車站、樓宇電梯,甚至電視節目。檳榔行業早已在十幾年的經營中,成為從加工到行銷的一條產業鏈。
已經在檳榔行業摸爬滾打二十多年的湖南皇爺食品有限公司在邀請唐國強、王寶強、平安作為代言人之後,又在2014年,冠名廣鐵列車,數十列火車印上檳榔廣告,車內視頻迴圈播放。聰明的是,他們選取的列車線路受眾一般為18 ~ 45歲外出工作的湖南男性,借由他們輻射其他城市的覈心群體。與此同時,他們還以屢試不爽的抽獎活動——加大獎品力度,報帳車費等手段,成功引發了湖南輻射圈檳榔市場的火爆。
歷史學家將這種情況稱之為「內化」,為了不傷害利潤而新增市場佔有量,企業展開了雙陣線的行動:一方面,用廣告轉移人們的注意,甚至用上了「耐嚼不傷口」「健康檳榔」之類的話術;另一方面,則通過改變口味、添加「養生元素」,迎合市場潮流,來消解更多人的後顧之憂。
湖南人對重口味的追求深植基因。從口味蝦、臭豆腐,到檳榔,人們迷戀這種上癮的刺激。「辣且澀的感受直擊腦門,然後慢慢察覺到了一種燥熱,就像是微醺一樣,但頭腦又异常清醒,十分奇妙。」據說曾經有人問印度裔的生物學家霍爾丹(John Burdon Sanderson Haldane),吃檳榔為什麼上癮,結果他什麼都沒說,只把兩眼一翻,口中依舊不停咀嚼。
泰北阿卡族婦女像。從她的牙齒就可以判定她多年來咀嚼檳榔的飲食習慣。
Jaytindall.asia
2003年,國際癌症研究機構(IARC)就確定了檳榔為一類致癌物;2019年,國家衛生健康委辦公廳印發《健康口腔行動方案》,指出將在有咀嚼檳榔習慣的地區,以長期咀嚼檳榔對口腔健康的危害為重點,針對性地開展文宣教育和口腔健康檢查。同年3月,湖南省檳榔行業迎來首個「禁令」——《關於停止廣告宣傳的通知》,這份檔案要求湖南檳榔企業即日起停止國內全部廣告宣傳。
檳榔致癌,主要有兩個方面因素。一是嚼食檳榔時造成的物理性損傷。咀嚼檳榔時,粗糙的纖維長期磨損口腔黏膜,出現潰瘍、灼燒感、開口困難以及各種症狀,繼而形成口腔慢性病變「口腔黏膜下纖維化」,在很大程度上促使口腔癌的發生。其二則是源於檳榔中含有的生物毒性,其中就包括檳榔堿,它不但會加速口腔上皮細胞的凋亡,也會在口中分解為亞硝胺類物質,具有潜在致癌性。
而在湖南,還存在第三個因素。本地人流行一句俗語:「檳榔加烟,法力無邊」,當下不如改為「檳榔加烟,離死不遠」。海南人習慣生食檳榔搭配熟石灰,湖南人喜歡檳榔配烟,都會對體內細胞有明顯的破壞,新增了雙倍的口腔癌患病風險。
同理,所謂加了枸杞或花旗參的檳榔,不過是一個噱頭,就像網友說的:「指望加了枸杞的檳榔能保健養生,還不如保溫杯多泡幾杯枸杞水。」
中國臺灣攝影師陳敬寶於2003年出版了他的攝影作品集《片刻濃妝:檳榔西施》。誠實描繪了檳榔西施的工作及生活場景。
Eslite Bookstore
很長一段時間內,檳榔只是區域性植物癮品,隨著人口遷徙和貿易往來,也傳到了英國、美國、加拿大等地區。1976年,美國政府開始禁止檳榔產品跨州販運。隨後,加拿大在1995年的公告中將檳榔葉與檳榔果一起納入禁藥的名單,列為「口服藥物中不可接受的草藥」,嚴格禁止使用。1997年開始,盛產檳榔和檳榔西施的中國臺灣設立「檳榔防治日」,大力宣傳檳榔的危害,號召市民摒弃陋習,與此同時,在檳榔的外包裝上也會印有扎眼的圖示,來提醒消費者檳榔與口腔癌的緊密聯系。
2003 ~ 2009年,在世界衛生組織(WHO)的支持下,國際癌症研究機構(IARC)證明了檳榔的致癌機制和致癌性。研究表明,無論有沒有烟草的參與,咀嚼檳榔的習慣都會導致癌症幾率新增,世界衛生組織囙此也把東亞、南亞等國家對檳榔的濫用列為被忽視的全球公共衛生事件。
此項研究一出,包括加拿大、印度、澳大利亞、阿聯酋在內的很多國家紛紛開始了對檳榔的「清算」。
與之相反的是,在其他國家清算檳榔的二十年間,湖南檳榔的生產規模卻擴大到了兩倍多。
距湖南省停止檳榔廣告已經過去兩年,當地人真的不知道它的危害嗎?所有的問卷調查答案都是「知道」。但是,檳榔已經成為湖南男人間一種心照不宣的社交禮儀。
就像一個湖南商人回答的那樣:「見面先發檳榔是一個禮貌啊,尤其是見客戶的時候,跟發烟是一個道理。如果我知道那個客戶吃檳榔,我一定先發檳榔,再發香烟。很多客戶來,還會問你身上有檳榔嗎?如果是熟悉的客戶,沒有帶檳榔去,別人都會不高興,得立刻跑去商店給他買。」
這種集體行為無疑是一種默許。
2019年5月15日,湖南省長沙市湖南腫瘤醫院,一名被診斷患有口腔癌且長期咀嚼檳榔的男子在術後留影。
Ding Gang
問卷調查的最後一個問題是:「你覺得國家應該出臺和香烟一樣的政策嗎,還是應該全面禁止,或者維持現狀?」
獄警的回答是:「不應該,沒有到香烟的上癮程度,它就像男生的零食。」而醫療工作者的回答則一語道破天機:「我希望全面禁止,但是不現實,每年湖南的檳榔稅收達到幾百億。」
這樣的局面與英劇《是大臣》中一段頗有深意的對話別無二致:「香烟每年殺死10萬人,我們得到什麼?40億稅收、25000個煙草業工作崗位,出口業蓬勃發展。」
憑藉暴利深入農村、街巷的檳榔並沒有遠離,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勢。產品品質標準的不明確、短視頻平臺進行的擦邊行銷、監管邊界的模糊,無不拉扯著這根彈簧。一頭,是人們對於檳榔曖昧不明的態度,另一頭,則是檳榔產業在一類致癌物的紅燈下悶聲發大財,牽動著當地經濟的繁榮。
至於檳榔的去留,很難憑一句話定奪,這是社會成本、健康影響、國家安全、濫用等一系列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施壓的程度因為各國情况不同而各异,各種產品受管制的狀況也不一。
或許它的結局,會像歷史學家考特萊特(David T. Courtwright)反復提及的那樣,「它的發展史,就像一場擴張的歷史,禁令和監管並不是單一作用力的結果,遏制的目的要大於消滅」。
參考資料:
《榔屬國際公認一類致癌物,禁檳榔廣告只是開始》北京青年報
《瘋狂的檳榔》財經國家週刊
《他們把癌症賣給了你,還說有利健康》丁香醫生
《成癮消費品的多重身份——以湖南湘潭檳榔為例》民俗研究
《千億「軟性毒品」檳榔,和正在上癮的6000萬中國人》澎湃
《都市衰落與食俗變遷——1912年- 1948年的湘潭檳榔》湘南學院學報
《被叫停的檳榔廣告》中國市場監管報
《六朝檳榔嚼食習俗的傳播:從「异物」到「吳俗」》中南大學學報
《一顆檳榔的新媒體營銷思維》東方今報
《檳榔加烟,苦海無邊》南風窗
《Drug Facts: Betel Nut》Alcohol and Drag Foundation
《Asia's Deadly Secret: The Scourge of the Betel Nut》BBC
《Almost No One Has A Clue That This Indian Snack Contains An Illegal Substance》BuzzFeed News
《The Age of Addiction: How Bad Habits Became Big Business》David T. Courtwright
《How Dangerous is Betel Nut?》Healthline
《Indians Resist A Ban on Import of Paan Products》India Tod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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