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疫情結束不到一個月,福建疫情又起。
9月14日0—24時,新增本土病例50例均在福建,其中莆田市33例、廈門市12例、泉州市5例,含9例由無症狀感染者轉為確診病例(均在福建)。
截至目前,福建此輪疫情確診病例已遠超百例,且存在外溢風險。此輪疫情源頭還沒有最終確定,但對比過往國內幾波疫情的起源及應對措施,或許能够以“史”為鑒、查漏補缺。
今天分享的這篇文章,是上一輪南京-湖南-成都疫情期間,“戲劇性地成密接者”的真實經歷。為什麼出現了確診病例,飯店還能營業?飯店有隱患,為什麼沒有第一時間把房客轉移到另外的地方集中隔離?14天的隔離故事裏,還有哪些“沒想到”——
沒有想到,2021年7月的最後一天,我們在寧夏銀川,撞上了有可能致命的新冠病毒。
我們住的飯店就在銀川機場邊上,緊鄰黃河。我住四樓,視線不錯。窗外,黃河水流平緩。飯店後院是一大片開闊地,三面是磚牆,地上是瘋長的雜草與裸露的黃土。靠飯店牆邊停著一排轎車,一輛白底藍邊的吉普孤零零地停在不遠處的空地上,車門與引擎蓋上“社區警務”的字樣特別醒目。車旁站著一個胖子,穿著便服,背著雙手,面朝飯店。我以為他在等人。
我不緊不慢地喝茶,在手機上瀏覽公號,還看了看奧運新聞。
七點半左右,我妻子發來一則新聞,標題是《銀川確診一例新冠肺炎病例,為成都確診病例的密切接觸者》。當讀到澤豐飯店、四樓409號房時,我腦袋嗡地熱起來。
原來,那輛寫有“社區警務”的吉普車正在執行任務,我們已經被隔離了。
中招了,而且是大招。一切都不可思議。銀川這麼大,飯店這麼多,為什麼我們恰恰會與確診者做出同樣的選擇!
我是杭州人,此前,我報名參加了一個叫《黃河計劃》的拍攝項目,我們一行11人在黃河中上游已行走兩周了。7月30日中午,我們從內蒙古烏海出發,目的地是180公里之外的寧夏銀川。晚上9點左右,我們到達銀川澤豐飯店,但沒有辦入住手續,而是在附近找了飯店先吃飯。回到酒店前臺辦理入住時,已經是夜裡11點半了。
前臺給我們辦理入住的是兩個中年男人,膚色黝黑,笨手笨脚,業務極為不熟,明顯是兩個生手。我在一邊嘀咕了一句:你們的服務員呢?他們沒有理我,我以為他們忙,沒有聽清我的話。事後看來,他們是故意避而不答。
進房後,我訂了國航8月1日中午飛杭州的機票。
但一晚上的時間,一切都變了。
很快,旅伴都知道了情况,大家第一反應便是憤怒與質疑:為什麼湖南來的張某某30號晚21:30就確診了,有關部門不對飯店採取任何措施,居然還允許我們在晚上23:30入住!
銀川衛健委在7月31日早晨7:02分發佈的新聞稿是這樣說的:2021年7月30日21:30,銀川市根據相關省市協查函要求,組織對成都市確診病例密切接觸者張某某進行追跡排查,核酸檢測陽性……
新聞稿中還有這樣的內容:(7月29日)20:20流調人員追跡到人(當時張某某就在澤豐飯店),開展流調和相關處置措施,23:10轉運至集中隔離飯店。
這就意味著我們入住酒店時離張某某被隔離起碼超了24小時,為什麼他入住的飯店還能營業?而且,後來我們還瞭解到,我們入住時,飯店的老闆及服務員已經被隔離了,在酒店前臺工作的是老闆的家人。
這些疑問加上未知的隱患與恐懼,憤怒是最本能的、最自然的反應。
一比特旅伴在群裏上傳了一個電話錄音,一個女士給銀川疾控中心打電話,將我們共同的疑問拋出,對方的回答語焉不詳,先是說29日只是流調,後又說確診後就很快做出了隔離措施……
一個普通的工作人員又能說些啥呢?即使他承認過失甚至道歉,又能改變什麼呢?
我失望至極。
1號回杭州的機票肯定要退了。
同行的張哥,比我們所有人都要倒楣。他住的409房,正是銀川確診病例張某某此前居住的房間。他入住時,距離張某某離開近30個小時。當他睡了一晚,第二天得知自己中大招的瞬間,張哥並沒有什麼感受,身體也沒有異樣。他當時想“怎麼都會有人上來消毒的吧”。
■7月31日,進入澤豐飯店的防疫人員。
他的窗戶正對著街道。很快,他看到當地政府派來了車,下來五六個人,他們開始穿防護服,戴口罩,戴護目鏡,大概用了半個小時,之後拿起消殺器材。“我開始覺得,消毒的終於來了,可兩分鐘就走了。可能連門都沒進,更不要說上樓了”,張哥說。於是他給防疫部門打電話,“你們怎麼消殺都沒有上來?房間到底有沒有消殺過?”對方回答消殺過。
■緊急消殺中。
恐懼是慢慢襲來的。張哥開始找消毒液,自我拯救。大家在飯店倉庫裡面發現了很多備用物資,包括洗衣液和84消毒液,於是就把消毒液兌水自己噴。“我把整個房間噴了一遍,又去倉庫裏找,把床單、墊子,能換的全換了一遍。”
後來,對門住的機場地勤告訴張哥,409房確實消殺過,他親眼所見,但這依然無法打消張哥的顧慮,他想到換房。而此時,飯店一個服務員也沒有,前一天給我們辦入住的兩個“生手”據說也被帶走隔離了。
■張哥在409號房間前。
一切只得自己想辦法。我想起前一個晚上入住時,408、410的門是開著的,就將這一資訊告訴了張哥。他馬上去看了,結果發現兩個房間都住著客人,說是7月31日淩晨1點多才入住的——他們基本上是踩著分數線被錄取的,是比我們更倒楣的倒楣蛋了。
張哥查看了四樓所有房間,都客滿。最後還是我們帶隊的李老師想出了辦法,讓同行的兩個女士合住,騰出的那間讓張哥搬進去。
接下來是吃的問題。剛開始,當地先給我們每人準備了一盒速食麵。後來,就送速食。他們將吃的放在飯店門口,我們派兩人下去拿,回來放在走廊路上,大家各自出來拿。吃不飽的,就去飯店冰柜翻,有什麼就拿什麼。水和火腿腸、速食麵都拿光了。飯店桌子底下的一個西瓜也被我們拿來分掉了,沒刀切,就用手掰的。
根據登記表上的人員統計,飯店只剩下最後的35個房客。這個飯店就仿佛成了35人自家的飯店。要水,自己去一樓的冰柜裏取;要換床單就自己去倉庫找。
我們出不了大門,在走廊三五成群。有人提出,既然這個飯店有隱患,應該把我們馬上轉移到另外的飯店集中隔離呀。
但無人告知。
31號中午,敲響我房門的是三個穿著防護衣的人。
她們說是臨河鎮(銀川靈武市下轄的一個鎮)疾控中心的,來做核酸檢測。
靠近電梯口的幾比特旅伴先被取樣,他們在群裏告訴大家,最好拿把椅子到門口,坐在椅子上比較好受些。否則,站在那兒鼻子朝天,頭得使勁往後仰,取樣人員個子矮,得踮起脚尖捅棉簽,人站不穩,極易捅傷鼻孔。
我於是搬了椅子,早早地候在門口。這些鎮上的醫務人員也許是第一次實操,儘管那棉簽看上去極為細小,但硬生生捅進去之後,感覺鼻孔就要被撐破似的。採樣的護士可能覺得捅得還不够深,采的樣還不保險,於是將棉簽旋轉著攪了攪——馬上有一般腥熱的細流從鼻腔湧入喉嚨,眼淚一下冒了出來。
■鼻拭子取樣。
我知道鼻子一定被捅出血了。
最初的慌亂已過,接下來的一切盡是未知。想午睡片刻,也始終合不上眼。索性打開電視,先是奧運會舉重比賽,然後是女子羽毛球半決賽,何冰嬌與陳雨菲爭奪一個決賽名額。也許是心情索然之故,對奧運會也提不起興致。
下午5點左右,房門再被敲開,又是兩個穿著防護衣的工作人員,說是臨河疾控中心的,來對房間環境採樣。她們在房間裏足足轉悠了十來分鐘,桌子、床、床頭櫃、遙控器、衛生間等分別采了樣。其中一個工作人員說,當天上午有一個遊客,都已經進入機場了,看距離登機的時間還早,就溜出機場到附近的小店裏吃了碗麵條,結果戲劇性地就成了密接者,被集中隔離了。
我問她們,我算是密接者、次密接者、還是風險人員,對我們會採取怎樣的措施,她們都搖搖頭,異口同聲說這要問領導。
窗外的夜色在等待中悄然彌漫開來,後院警車的頂燈開始閃爍。10個小時過去了,只接到了兩個疾控中心打來的核實資訊的電話。網上說,一般核酸檢測四五個小時就會有結果,但七八個小時過去了,一點消息也沒有。我自己在支付寶上查了,也沒有結果。
8月1日中午11點半左右,疾控人員來做核酸採樣,這次只做了一個鼻拭子。
晚餐還是老壇酸菜面。儘管已是今天的第三碗了,我還是將最後的湯湯水水全部喝了下去。今天全飯店的人都得轉移到醫學隔離點。
看完晚間的奧運會比賽,我開始整理行李。12點左右,和衣而臥。淩晨1點29分,接我們的車來了。到一樓,白天停在飯店前的那輛警車已經不見了。
■8月1日晚,我們從澤豐飯店轉移到隔離飯店。
■當晚,我們轉移所用的急救車。
一輛醫院的急救專用車停在飯店門口的大路上,車頂的藍色警示燈閃爍不停。坐上四個人,再堆上四個旅行箱之後,車內幾乎沒有多餘的空間。如果在飯店就地隔離的這些人有感染,那麼這輛已經來回擺渡七八次的車,風險很大。
■隔離飯店門前竪着“暫停營業”的紅牌子,裡面的工作人員全副武裝。
■隔離酒店前臺。
10多分鐘之後,我們到了靈武市凱悅國際大酒店。在飯店大廳,又排隊登記了兩遍資訊,一處是疾控的,一個是飯店的,這也是隔離兩天來第四次登記資訊了。
■飯店門縫塞進的一封“入住信”。
8月4日一早,看到消息,銀川市應對新型冠狀病毒感染肺炎疫情工作指揮部辦公室發佈通告《銀川1例外省輸入確診病例,基因測序結果為德爾塔變异株》。通告還披露,圍繞疫情處置,共追跡排查管理病例的密切接觸者149人,次密切接觸者972人,重點風險監測人員16236人,已對上述人員完成三輪次核酸檢測,結果均為陰性。
怪不得昨天一早工作人員還跟我們說,已經做了三次核酸的暫時不用做了,但下午還是再次前來取樣。這無疑是在明確了這一病例是感染德爾塔變異株之後新增的措施。
5日下午,又有了新情况。新聞稱:8月5日7時至8月5日15時,內蒙古自治區海拉爾報告新增本土確診病例1例。該患者6月8日因公到阿拉善盟左旗參加培訓50天,7月28日銀川返程,期間入住銀川豐澤飯店,與南京關聯確診病例同住在同一樓層,7月29日經北京中轉返回海拉爾區。8月5日經專家會診,結合發熱、咳嗽、咽痛等臨床症狀和實驗室檢測結果,診斷為新冠肺炎確診病例。
雖然這則公告將澤豐誤寫成了豐澤,將湖南的關聯病例寫成了南京,但我們一看就知道,豐澤就是澤豐,同一樓層就是四樓,他是湖南的張某某的密接者。
這條資訊無疑讓大夥這幾天稍稍安定的心情又起波瀾。這不僅印證了病毒極强的傳染力,而且說明我們去入住時,這個飯店至少已埋著兩顆雷。
我們只能在群裏互相安慰,他們離開與我們入住畢竟相隔三十個多個小時,况且我們大家6次的核酸檢測全都是陰性。
入夜的時候傳來消息,海拉爾的確診病人入住的房間是418。而我們一行人裏那天入住418的是Amy,一個高中剛畢業來參加社會實踐的小女孩。
在澤豐飯店時,Amy接到防疫人員的電話最多,問的問題也多,和我們其他人不一樣。比如說,幾點鐘到哪兒?見過誰?身體有什麼異樣?坐電梯時是幾個人?進房間有沒有人陪同?這樣的“特殊關照”,讓Amy失眠了。
8月2日下午測體溫時,工作人員要求我掃個碼,我以為要付錢,就說不是說隔離期間住宿與餐食免費麼!他吼了一聲,入群。群名為“凱悅隔離群”,裡面有隔離者、飯店工作人員、醫護人員和與警察人員,顯示共有128人。
大家都在群裏忙著購物接龍,要什麼東西的都有,餐巾紙、洗髮乳、燒雞、啤酒、醬牛肉、衛生巾、指甲鉗……越寫越多,越寫越細,這讓負責物品傳送的工作人員失去了耐心。一個群名為警察的人終於在群裏扔出狠話:你們是被隔離的,不是來度假的,有的問題請克服一下,工作人員穿防護服工作不容易,我們也不是送貨的。
購物接龍在混亂中叫停了。一個小時後,群裏發佈了一個公告:經領導同意,現决定每週二上午9-12時、下午3-6時可以叫外賣,由工作人員統一送到房間,其餘時間一概不管!
我猜那位“天高雲淡”是這個隔離群的NO.1,主要是從他說話的時機與內容上得出的結論。當隔離者因疲勞、委屈、煩躁在群裏渲泄情緒時,他在群裏打油:留觀隔離不可怕,病毒感染才危險,遵守紀律十四天,全身而回合家歡。當有人提建議說,送早餐時請工作人員不要野蠻敲門,因為很多習慣晚睡的人睡得正香呢!這位領導不正面回答,繼續打油:疫情無情人有情,大控大防有大愛,國家有難事情大,咱們委屈算個啥。看上去一團和氣,以虛擊實,化有形於無形,讓人佩服。但當發現隔離者出門走動甚至下樓時,他迅速發了一條題為《瞞報、亂跑、造謠……疫情期間統統要負法律責任》的通告,原則問題上决不打油。
■隔離的日子裏,冰潔買了盤子,將水果精心擺盤,將塑膠盒子裏的食物盛在盤子裏再用餐,總有人能把陰霾一樣的日子過成詩。
■工作人員承擔了外賣和快遞的最後一棒。
相比而言,幾比特警察兄弟最辛苦,底氣最足、嗓門最大、口氣也是最硬的。他們名義上是擔任警戒任務,實際是接快遞小哥的最後一棒。特別是每週二,外購的量特很大,從一樓大堂送到每個房間的工作都由他們來完成。加上穿的是笨重不透氣的防護服,我估計心裡的怨氣比我們大,當然這僅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一天,居然又有人不知是到走廊溜達還是出門倒垃圾,把自己反鎖在走廊外了,打電話求救。警察兄弟在群裏厲色疾言:誰不願意呆在房間,想去籠子裏住的,你給我打電話,我保證幫你辦到。嚇得我再也不敢跨出房門半步。
有一個隔離者在群裏連發幾條同樣內容的微信:我們不是埋怨誰,我們從31號到現在沒有一比特官方領導出來安撫我們一下,在澤豐飯店的兩天裏,所有的官方人員都不進樓,連個微信都不敢加,經過我們的再三“乞討”才給我們弄了36盒速食麵。官方人員一問三不知,難道我們就不應該有知情權嗎?
此刻,挺身而出的不是工作人員,而是當地的隔離者:你好,外地朋友!不要站在高處指責,這幾天你們無理取鬧,非常時期,還條件不少!至少靈武人這幾天把你們當一家人看,沒兩樣對待,盡最大努力滿足你們,知足吧!
■8月13日下午5時許,銀川河東國際機場航站樓,商鋪全部停業關門。
8月13日,隔離的第14天,我們終於收到了解除隔離的通知。但女孩Amy要留下,繼續隔離6天,因為此前住418號房的內蒙古病例5號才確診。得知這一消息,她哭了一個晚上。第二天,媽媽從外地趕來,總算讓Amy安下心來。
等隔離結束,Amy就該上大學了。我們,還要各自居家隔離7天。
作者:顧春序
來源:鳳凰網在人間Liv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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