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偶爾治癒的第8個口述故事
今年7月,我在高杉和夏凡的家中見到了他們一家三口。
那是一個坐落於石家莊西南的老社區,樓門斑駁,小廣告擠滿了樓道牆壁。
客廳一角堆著孩子的玩具。櫥櫃、沙發、茶几,簡單的幾件傢俱有些陳舊,但齊整乾淨。丈夫夏凡告訴我,這些是上一個房主留下的。
妻子高杉剛從危急的病情中逐漸恢復,重回生活軌道,種了七八盆綠植,偶爾撥弄幾尾遊動的金魚。用她的話說,是給自己「找事做」。
27歲的高杉已經走了12年的抗癌路。她的人生軌跡有兩次轉捩點,一次在14歲,另一次是在24歲懷孕那年。
14歲時,她被診斷出直腸癌、乙狀結腸癌、小腸癌。醫生告訴她父母,孩子只剩下五年生存期了。
但如今,「五年生存期」的警報早已過去。
她和其他同齡人一樣,上學、談戀愛、結婚。
婚後,她和丈夫夏凡計畫要一個孩子。但懷孕後,一串「連環雷」在她的身體裏炸開。
2019年11月,在她懷孕不到27周的時候,因為體內10釐米的腫瘤不得不進行了剖腹產;產後,醫生檢查出她患的是卵巢透明細胞癌;化療期間,距產後不過半年,她又被檢查出十二指腸腺瘤;2020年11月,高衫出現腦梗阻,之後的檢查報告顯示,她的盆腔、腦部又出現了腫瘤。
這位不到三十歲的女性失去了子宮、卵巢、宮頸、部分小腸、部分十二指腸、部分橫結腸、降結腸、乙狀結腸、直腸和大網膜。
高杉向我展示了肚子上的傷疤,一道又一道,暗紅色,好像要紮進人心裡。最長的一道是十二指腸腺瘤切除手術留下的,從上到下,貫穿了整個肚皮。
如今的她在接受免疫治療。最新一次檢查時,盆腔內的腫瘤消失了。
通過基因檢測,高杉得知,自己是一比特林奇綜合征患者。這是一種遺傳性疾病,患者罹癌概率顯著高於常人。
今天,我們講述的不只是一個人的抗癌史。當疾病的觸角探入一個人的身體裏時,籠罩在陰影之下的,不只是患者自己。
於是,我們决定嘗試雙視角的口述管道。
故事的另一個主角是夏凡,高杉的丈夫。
他是一比特醫生,也是高杉「一個戰壕」的戰友。在醫生和癌症患者家屬的視角重疊之下,我們不只能窺見一比特丈夫陪伴妻子「拆雷」的驚險時刻,還走進了一比特照護者的複雜世界,那些失序、怯懦、孤獨和堅持的片段。
如今,他們的生活已經暫時從「連環雷」裏出來,步上了正軌。
但高杉腦部的腫瘤還在。
她時不時地會想,這是一種遺傳性疾病,孩子未來能不能健康長大?使用的免疫治療藥物在臨床上有使用期限——兩年,那兩年之後怎麼辦?
高杉不願想到死亡,但她和丈夫還是會談到,有一天如果自己不在了,夏凡和孩子怎麼辦?
沒人知道未來,但這對夫妻已經一起捱過了與死亡近在咫尺的時刻。那時,醫生告訴夏凡,他的妻子最多只能活一星期了。
距離醫生給出判斷的那一天,已經過去了半年。
口述檔案
時間:2021年7月
地點:河北省石家莊市某居民樓
姓名:高杉
年齡:27歲
職業:家庭主婦
「抗癌,是一段漫長的路」
14歲那年,一堂體育課上,我突然摔了一跤。之後一切都變了。
在醫院,我被檢查出貧血。之後,我一直在做各種檢查,但折騰了半年也找不出原因。直到一個大夫說,要不做個腸鏡吧。這才發現,原來我已經到了腸癌4期。
那時候,我肚子疼,特別疼。整整半年,我沒有吃過一口飯,一直靠輸營養液活著。
我越來越瘦,體重從90多斤一路掉到48斤。把大拇指和中指連成一個圈,就能箍住胳膊。
做完手術,我一半的大腸都被切除了。自那以後我有了造瘺,是個永久瘺。通俗地說,是在肚子上開個洞,將一小段腸道拉出,縫合在皮膚表面,由此排出排泄物。
瘺袋不大,巴掌大小,密封的,平時塞到打底褲,別人也看不到。和一般人上廁所沒太大區別,只是每隔一兩天,更換一個造瘺袋。
我住院的時候,同病房的人因為自己有造瘺感到自卑,我就會告訴他,你看我,這麼小就有了造瘺,但結婚、生子、上班都沒啥影響。
我還很喜歡旅遊。
做完手術的我一直休學在家,從14歲到18歲,我去過好多地方,最遠的是非洲。
高杉在西藏旅遊
圖片來源:受訪者
之所以喜歡旅遊,是因為這會讓我忘記自己生病這件事兒。在石家莊,我感覺自己是個病人,但到了外邊,就覺得自己是個正常人了。
我不喜歡閑著,總想給自己找些事情做。
小時候的那次手術之後,我的身體其實恢復得很快,我就想去上學,但家裡不讓。等我考上了大學,每年複查都沒啥問題,家裡人才同意。
我在學校裏學的是檢驗,在醫院的檢驗寇里實習過一年。檢驗寇里分生化、血常規、免疫,每一個地方我都待過。
現在回頭看,我完全可以留下來工作,但家人覺得要值夜班,太熬人,沒讓我去。實習一結束,我就離開了,到現在還覺得挺可惜。
倒不是因為我有多麼喜歡這份工作,而是因為我有事兒做,才不會覺得,自己是一個對社會沒有價值的人。
去年腦梗阻後,我的反應變得很慢,沒法再工作了。但我閑不下來,總想給自己找事幹。
高杉在十二指腸腺瘤切除手術後,
給自己買了考教資的參考書
圖源:受訪者
於是,我就在家裡養了魚和植物。最近,我可以自己燒菜,夏凡最喜歡我燒的蛋炒飯、燉排骨。我時不時看看視頻,學著倒騰一些新菜。
「瞞著我,但我是有感覺的」
我小時候生病,有一天,爸爸在病房突然說,要親親我。當時覺得不太好意思,我連連把頭往後仰,不肯讓他親。
但我爸堅持說,「讓我親親你吧,從來都沒有親過你」。
那時候,我不知道自己得的是癌症,家人只告訴我得了腸梗阻。我總惦記著,做完手術,是不是就好了?
但手術完,我發現,自己怎麼多了個造瘺?甚至我進入了化療階段,每一次化療,都很難受、想吐。
我拿出手機把藥物拍下來,自己上網查。這才知道,原來,我得的是癌症。
於是,很長一段時間,我和爸媽就保持著這樣一種微妙的關係:
我知道自己的病情,但假裝不知道。我爸媽知道我知道了自己的病情,但也假裝不知道。
直到一個酒局,我爸當著客戶的面說了我的病情。
「這孩子特別懂事,和我們互相瞞著,」他說。我也在桌上,聽到這兒,忍不住哭了出來。
病床上的高杉
圖片來源:受訪者
十年後,類似的情况再次發生。
去年,我腦袋裏又長了一個腫瘤。夏凡還有我爸媽擔心我想不開,都瞞著。夏凡是放射科醫生嘛,怕我知道,每次給我做完CT,就做份假報告給我看,隻字不提腦袋裏有腫瘤的事。
可我的身體能感覺到不對。那時候,我的腦袋一片混沌,別人說什麼、幹什麼,我都不感興趣,只想躺著。什麼也吃不下,但我知道自己必須要吃飯,吃了飯才能活下去。
那是一種瀕死的感覺。
後來有一天,夏凡給我做CT,我媽突然冒出一句,「她頭裡那個腫瘤怎麼樣啦」。
我意識到不對,一直追問夏凡。
我說,有什麼毛病你都說吧,我心理承受能力挺强的,你瞞著,我心裡反倒堵得慌。
他才肯說。
我一震,但知道了,感覺一塊大石頭落下來,反而覺得舒坦。
「我一直不敢去愛,直到
遇見夏凡」
戀愛、結婚,曾經都是我不敢奢望的事情。
認識夏凡之前,也有人追求過我,但考慮到身體狀況,我都沒有接受。
但是夏凡不一樣。
還記得2014年,我倆剛在一起沒多久,我在微信上告訴他,「你知道嗎,醫生說我只剩下五年生存期,但我也活過來了。」
因為從前的經歷,我心裡一直有負擔,但我始終覺得,應該告訴他。
他沒有離開,一直陪著我。
夏凡踏實,讓我有安全感,是他鼓勵我勇敢地去愛。
每次我不舒服,他就特別緊張,馬上帶我去醫院。現在每次打免疫治療藥物的時間也是他幫我記著。
2019年11月,我生孩子那一次很危險,醫生手術前通知家屬,讓他們做好準備——我和孩子都可能活不了。
後來我媽告訴我,夏凡一直在門口守著我。「對你挺好的,好好對他」,我媽囑咐我。
2014年,談戀愛沒多久,夏凡去北京實習、工作,我們就異地戀了。隔三差五,我就去北京找他,或者他回來。往返的車票他都收著,摞起來厚厚一大疊,我說你留著幹啥,他就是不肯扔,說要留著做紀念。
夏凡收藏的車票
圖片來源:受訪者
那時候雖然也能見到,但我還是會想,他會不會找了別的女孩子?有一次我打電話,那頭鬧哄哄的,他說自己在KTV,科室聚會,但我不信。
在一起四年,主動提出結婚的是我。2017年,我家裡人說,要不先把證領了。
領證後一年,我一直等他主動提出來,辦一個婚禮。婚禮對我來說,是一件意義很大的事情,經過這個儀式,才讓我覺得,這輩子應該真的跟定這個人了。
但遲遲等不到。
我每次跟他說,咱們把婚禮辦了吧,然後就擺各種道理。他只說,好,行。之後就沒有動靜了。最後我急了,說領完證都一年了,怎麼著也要在2019年之前把婚禮辦了。
他答應了。2018年9月,我終於等到了自己的婚禮。
婚禮是在他老家辦的,公公婆婆幫忙操辦,我特意選了一個森系的佈置,綠植多,有生機。婚紗也是我自己選的,去了好幾個地兒才找到滿意的。結婚那天,我特地從石家莊把跟妝帶了過去。
婚禮上,夏凡說了一段五月天的歌詞。這是他最喜歡的組合,我們特地去北京聽過現場演出。
他唱歌五音不全,但當時,我只覺得好感動,主持人提醒我,我才發現,自己滿臉全是淚。
「有後悔,但只有一瞬間」
從前,我沒想過生孩子,覺得身體大概會吃不消。
後來,身邊同齡人都當媽媽了,我的情况也非常穩定。我甚至覺得自己可壯了,爬山、玩、工作,都沒事,開始想,能不能有個自己的孩子?
我跟我媽和夏凡說,做了許多檢查,醫生說沒事兒,我開始備孕。
看到驗孕棒是兩道杠的那一天,我特別高興,拉著夏凡說,走,咱們趕緊上醫院抽血去。
孕前檢查的時候,醫生發現我卵巢裏有個囊腫,他說沒大礙。但沒想到,懷孕期間,這個囊腫從2、3釐米,一個月一個月地長大了。
孩子6個月的時候,做B超的醫生告訴我,「你身體裏這個腫塊性質不大好,還是別要孩子了」。
但孩子已經6個月了啊。我甚至聽過他的胎心,在B超裏見過了他。那是個小小的人,胳膊、腿動得很活潑。
有些孩子調皮不肯讓媽媽看,但他很聽話。他的鼻子、臉我都能看到,有點醜,歪歪扭扭的。
走出B超室,我沒把這事兒告訴夏凡和我爸媽。別的醫生都說囊腫沒事,這個醫生怎麼會說有事呢?我要是告訴他們,肯定就說別要孩子了。但我想把孩子生下來。
沒想到,這個囊腫之後發展成了實性腫瘤。
懷孕六個多月的時候,醫生打了促肺針,希望能促進孩子發育,早些剖出來。但打完促肺針,我整個人腫了起來,臉和包子一樣,眼睛也睜不開。我甚至都穿不進去衣服和襪子。被送去醫院的那天,我只是蓋了幾件衣服。
醫生决定進行手術,那時,孩子還不到27周。
早晨7點半,我被推進了手術室。起初是半麻,把孩子剖出來。
我躺在手術室裏,意識清醒。
雖然有一塊布擋著看不見,但我能感受到醫生在裡邊掏啊,翻啊,我很想吐。醫生的每一個字、每一個語氣,都吊著我。
我什麼都不敢問,也不敢哭,就怕影響到孩子。
「把我全麻了吧,我不想聽,」我對麻醉師說。
麻醉師拒絕了。
9點45分,孩子剖了出來。我一眼都沒見著,孩子就被推走了。醫生需要切除腫瘤,給我做了全麻,失去了意識……
這之後,各種病像連環雷一樣在我身體裏爆了出來,經歷了一次又一次手術。有那麼一刻,我真的會想,要是當初不要孩子就好了。
但這只是一瞬的想法。
產科病房裏都是母子床,一張大床,一張小床,只有我的大床旁什麼都沒有。每天,我都能聽到其他孩子哭,有的孩子甚至會哭一晚上。
我的孩子,一出生就被送到了保溫箱。後來我才知道,他出生的時候還只有855克,整個人感覺都是透明的,果凍一樣。
他一個人躺在保溫箱裏,身上插著各種各樣的管子:肺沒發育好,就得一直上著呼吸機維持呼吸;也沒辦法喝奶,只能插著管子。
在保溫箱中的孩子
圖片來源:受訪者
我無時無刻不在擔心,孩子會不會活不了。
之後,我開始化療。這一次的化療藥勁頭大,只一次,我的頭髮就都掉光了。可是再難受,我也忍著。每一次化療的時候,我就舉著化療藥,從7樓到孩子所在的15樓。
77天之後,孩子從保溫箱裏出來。我心裡的大石頭終於放下來了。
「明天」
2014年,夏凡到北京一個急救中心實習。他經常和我說起各種各樣的急救病人和故事,出車禍的,中毒的。我總問他,這都是真的嗎,和電視劇裏的一樣,不是你瞎編的吧。
那時候,我沒想到,自己在5年之後也進了ICU。
在生完孩子後,產科主任擔心術後病情不穩定,安排我進了ICU。每天,我一個人躺在那裡,夏凡、我爸媽都不能進來陪我。
我身邊只有其他急重症病人。
旁邊的一個老頭子已經說不出話了,只能靠敲床喊護士過來。病人一旦病危,醫生、護士就會沖進來搶救。搶救無效,蒙上一個白布,把人推走。
最多的一天,我看著4個病人被推走,我的對面、我的右邊,其它屋的。我不認識他們,但看著一個個人被推走,滿心崩潰,每天只能淌眼淚。
我不斷問自己,我怎麼會在這兒?再這樣待下去,會不會哪天,被推出去的就是我?
6天后,我終於從裡面出來了。
我一直都想努力活下去,但我沒辦法不想死亡。
我是林奇綜合征患者,我的媽媽、我的孩子都有可能攜帶基因,他們會不會哪一天也突然發病?
接受免疫藥物治療後,我現在恢復得挺好,但這藥真的不便宜。我問夏凡,一年打完之後,該怎麼辦?他回答說,如果效果還行,那就再打一年。
但是,兩年之後呢?
如果我不在了,我想把孩子交給我爸媽帶,但又覺得這不公平,孩子已經沒了媽媽,怎麼能沒有爸爸呢?
我跟夏凡說,孩子還是跟著你吧,你要再婚的話,要對孩子好。
活著的人,還是應該好好過日子。
口述檔案
時間:2021年7月
地點:河北省石家莊市某居民樓
姓名:夏凡
年齡:28歲
職業:放射科醫生
「我們戀愛了,之後步入
了婚姻的殿堂」
第一次見到高杉,是在2013年的夏天,她剛入學軍訓。
我比她大一届。我倆的室友在網上認識,打算線下見面,拉上了我倆。結果,他倆沒成,我倆成了。
我是在晚自修的教室裏看見她,穿著一身軍訓服,特別漂亮。我們加了微信,什麼都聊,聊著聊著,自然而然就在一起了。
也就是在微信上,她告訴我,她生過重病,醫生曾說她只剩下五年生存期。
那時,我沒覺得太驚訝,畢竟我也是學醫的。她那時身體很好,我也不把她當成病人看。
2014年,我到北京實習,她從石家莊來找我,我們一起去了很多地方,看電影、聽演唱會。我喜歡五月天,她不喜歡,但也願意陪我。
後來,她提出來說要領證、結婚,我心裡總是「咯噔」一下。雖然嘴上說「行」,應著,但心裡還是會有顧慮。
我不知道她的身體到底怎麼樣。我知道她生過重病,所謂的「五年生存期」已經過了,但是再過五年會怎麼樣呢?再過十年呢?
我該怎麼和爸媽說呢?我要是和他們說高杉得過癌症,他們肯定不會同意。
我又不願意分手,捨不得,也不想她難過。她從小就經歷了這麼多,已經够辛苦了。
後來,我想明白了,能陪她多久就是多久。
高杉和夏凡的合影
圖片來源:受訪者
但那時,我們都不知道,後來竟然會發生這麼多的事情。
「陪著她與病魔鬥爭」
2018年,領證結婚後,我就辭了北京的工作,回到石家莊。
我去醫院上班,她開家小烟飯店。生活不算太富裕,但想吃什麼,想買什麼總是可以滿足的,得空也能一起出去玩。
我們買了屬於自己的房子,二手房,不大,但採光好,每天起床就沐浴在陽光之中。這是屬於我倆自己的窩。
但她懷孕後,一系列的「連環雷」幾乎是炸開了我們的生活。她一次又一次地經歷手術,而我,也不斷奔波在求醫、照顧她的路上。
她生病以後就關了烟飯店,我還是得去醫院上班,只是分院,沒那麼忙,週一到週五,每天都是早上7點50上班,下午6點下班。
休班得空,我就跑去她治療的醫院接替她爸媽。如果做手術,我都在外邊陪著。孩子一開始沒人帶,都是我媽從山東老家過來看著。
接連不斷的「炸雷」「拆雷」,我現在回想起那段時間,其實想不起「印象最深刻」的一幕,只剩下各種碎片。
她的身體每出現一個問題,我們就想著,先解决一個問題。很快,下一個問題又出現了,那就再解决。
最深刻的感受就是,無力。
她生孩子那一天,早晨七點,我站在手術室外,看著她被推進去。
前一天,醫院聯合了八、九個科室給她會診。醫生把我和她爸媽都叫來,說她的情况不樂觀,可能「大人小孩都保不住」,要我們做好心理准備。回到病房,我一抬頭,碰見高杉在監測胎心。「噗呲噗呲」,那是一個生命的心跳。
我一個人站在視窗,忍不住就哭出來了。
在手術室外,我還是在哭,眼淚不自覺地就出來。
她在裡面是好還是不好,我一無所知。我明明是一個醫生,但那時候,我什麼都做不了。
「我是醫生,也是一個病人家屬」
在北京急救中心上班的時候,我見過各種各樣的病人,中毒的,燒傷的。
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去神經內科病房給一個危重病人拉心電圖。我推著心電圖機穿過門口焦急等候的家屬,病房裏,一群大夫正在搶救。
一次心跳在心電圖上就是一個波。一次心電圖20秒,如果有一個波就不能宣佈病人死亡。去的時候,病人的心電圖上還有一兩個波。大夫們繼續搶救。但20分鐘後,這個病人還是去了。
心電圖上一條直線,死亡的直線。
我走出病房,向家屬們宣佈他的死亡。六七個人馬上沖了進來,嚎啕大哭。
我站在那裡,看著他們沖過去,聽著撕心裂肺的哭聲。這一刻可難受了,生命實在太脆弱。
後來,高杉生病了,我也成了病房外焦急等候的家屬。
在北京實習的時候,我心律失常,需要做射頻消融手術,我爸一個人從老家來陪我。手術前,醫生說,我可能有猝死的風險。我爸後來說,他簽字的時候,手都是顫抖的。
高杉每一次手術,我都要給她簽字,那時,才體會到我爸心裡的沉重。
尤其是高杉剖腹產時那一次簽字,醫生讓我、她爸媽三個人都來簽字。
那時候心情很沉重,因為未來不可預知,不知道她手術完能不能平安出來。但除了跟著醫生進行治療,我也沒有別的辦法。
高杉腦梗阻後的出院診斷
圖片來源:受訪者
去年10月,是她病情最嚴重的時候,發生了腦梗阻,只能躺在急診寇里,動不了。
就在這之前不久,她還出現了腸梗阻,整整半個月沒吃飯,全靠輸營養液撐著。後來,檢查又發現,盆腔裏的腫瘤復發,腦袋裏又發現了新的腫瘤。
沒有一個科室願意收她,她只能在急診寇里躺著。
一個大夫過來看了看她的報告,說,「已經這樣了,就回家拍拍照片吧」。
我急了,「她現在吃不了飯,回家不是就餓死了嗎?」
我懇求醫生,能治到什麼程度就治到什麼程度吧,但沒有醫生收治她。
她姑父也做醫生,說,都最後了,別太受罪。
那時,我第一次意識到一個問題,如果以後她不在了,我該怎麼辦?
我離開醫院,一個人回到家裡。家裡只有我一個人,很安靜。我把燈關掉,一個人躺在床上,不由自主地就會哭出來。
我腦子裏浮現出從前出去玩的畫面。一起玩,一起旅遊。那一刻,我問自己,如果知道後來會發生這麼多事,還會不會做出結婚的選擇?
關於這些事兒,我沒什麼朋友能說,他們幫不上忙,也無法感同身受。高杉遇到事情還能找父母,但我不能。
這段路太孤獨了。
「把日子好好過下去」
高杉最近恢復得很好。接受PD - 1治療之後,她盆腔裏的腫瘤消失了。腦袋裏的腫瘤雖然還在,但不礙事,我想等她恢復得再好一些,再看怎麼處理。
自從她生了幾場大病,家裡的經濟比較緊張,家裡的生活開銷靠我在醫院的薪水,她爸媽主要貼補醫藥費用。
高杉每二十一天要打一次針,每次就是五千,還要做各種複查。孩子還小,奶粉錢、尿布錢,都是開銷。現在,我們出去吃飯,買東西,和以前不一樣了,都得盤算著。
但我們的生活總算從「連環雷」中出來了。
高杉和孩子在一起
圖片來源:受訪者提供
如果趕上我休息,我倆就一起在家帶孩子。天氣好的時候,就帶上孩子去商場或公園玩一圈。
以後怎麼樣,誰也不知道。
我們努力不提到死亡,但這是我們無可回避的話題。
幾個月前,她剛剛恢復,我倆總會聊到,如果她走了,我該怎麼辦。
她最惦記的是孩子。一開始,她說孩子給她爸媽帶,後來又說,孩子跟著我也行,但我得找一個對孩子好的後媽。至於我自己,沒什麼想法,以後的事情,順其自然吧。
最開始和她在一起,我就是這樣想,能陪她多久就陪多久,把日子好好過下去。
婚禮那天,我說了一段五月天《任意門》裏的歌詞,這幾句現在還在我的腦海裏。
「你問我全世界哪裡最美,答案是你身邊。」
策劃製作
撰文:戴凡愷|監製:蘇惟楚
封面圖來源:站酷海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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