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由盜墓引發的搶救性發掘——2018血渭一號墓印章出土手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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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被譽為中國考古界奧斯卡榜單的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新鮮出爐。其中,“青海都蘭熱水墓群2018血渭一號墓”榜上有名。研究人員隨即展開考古發掘工作,歷時4年,熱水血渭一號墓和周邊的50座小墓被揭開神秘面紗,震驚世人。2018年“3.15熱水墓群被盜案”破獲,繳獲被盜文物646件(套),震驚全國。10月30日,國家文物局“考古中國”重大專案進展會在北京召開,2018血渭一號墓第二次入選,我以“木石五神殿,

被譽為中國考古界奧斯卡榜單的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2020年度)新鮮出爐。其中,“青海都蘭熱水墓群2018血渭一號墓”榜上有名。

“它這次入選的一個重要原因就在於其相當先進和科學的發掘方法。我們採取了聚落考古發掘遺址的辦法即全揭頂,讓我們第一次充分地展現了吐蕃時期青海地區墓葬形制的一個具有代表性的典型。最後,由於印章的出土,也為我們解讀唐與吐蕃、吐谷渾的關係提供了非常有利的證據,我們有可能為這一千年懸案找到答案。”四川大學考古文博學院院長、著名吐蕃考古專家霍巍如是點評。

2018血渭一號墓墓壙全景。圖片來源:熱水聯合考古隊

熱水墓群位於青海省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都蘭縣熱水鄉,墓群跨察漢烏蘇河南北兩岸。1982年,青海省考古研究所的許新國到青海省熱水鄉的魯絲溝調查岩畫時,從寄宿的藏民達洛口中得知,河北岸有一座被當地牧民稱為“九層妖塔”的大山包,出於職業的敏感,許新國和同事涉水渡河,確認了達洛口中的九層妖塔是一座封土大墓。研究人員隨即展開考古發掘工作,歷時4年,熱水血渭一號墓和周邊的50座小墓被揭開神秘面紗,震驚世人。熱水墓群揭開了絲綢之路河南道被塵封的一段歷史。1996年,熱水墓群被國務院公佈為第四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2018年“3.15熱水墓群被盜案”破獲,繳獲被盜文物646件(套),震驚全國。我由於長期從事隋唐洛陽城考古工作,也關注到了這件事。據說在青海湖的湖心島上有座唐代的城址,我從事城址考古,本對青藏高原的藍天白雲、草原牛羊以及青海湖的湖波蕩漾心嚮往之,於私於公,都值得一去探個究竟。

在都市考古,並沒有那種風宿露餐的體驗。隋唐洛陽城作為國家遺址公園建設的重點遺址,我參與或主持了著名的定鼎門、明堂天堂、應天門等遺址的發掘工作。2018年6月的一天,我陪著名建築史家鐘曉青老師考察隋唐洛陽城應天門遺址,接到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副所長朱岩石的電話,所裡想派我去青海參加熱水墓群考古發掘。

雖長期從事城址考古,但很難碰到同時期的墓葬發掘,有前輩也曾提醒過我,做城址一定要關注同時期的墓葬研究,最終懷着忐忑的心情我接受了這個任務。

在各方的支持下,工作順利展開,以被盜墓葬為切入點,編號2018血渭一號墓,由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青海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三家組成聯合考古隊,按照大遺址考古的理念和思路進行分區和布方。2018年8月中旬入場,9月初正式發掘,發掘工作具體由青海省考古研究所負責,領隊肖永明和我是大學同學,溝通和協調都很順暢。

圖片來源:熱水聯合考古隊

2019年工作調整,由我負責聯合考古隊的工作。針對暴露的遺跡情况,調整思路,按照國家文物局標準化工地管理規定,製定和落實各類規章制度,組建穩定的考古隊伍,明確具體分工。為了深入瞭解熱水墓群的發掘與研究現狀,2018年工地結束後,我開始研讀相關的資料,先梳理了熱水墓群的考古發掘歷程,知道當時的發掘幾乎都是搶救性發掘,所以缺乏系統性,墓地佈局和墓葬數量等問題凸顯,如墓葬編號就非常混亂,其中熱水血渭一號墓的名稱,公開發表的就有近三十個之多,好多人就奇怪:熱水墓群有多少個血渭一號墓?最致命的是公佈的考古資料的有限。2014年以前發掘的墓葬數量近百座,僅出版了《都蘭吐蕃墓》一本報告,而且僅是對發掘的4座墓葬的報告。但有限的資料並不影響熱水墓群的研究熱度,特別是關於“血渭一號大墓”,是學術界關注的熱點話題,其中關於墓主身份和族屬是該墓葬研究中分歧最大、討論最熱烈的議題,這和20世紀考古學“文化——歷史考古學”的主流分析模式有關,就是“希望賦予特定器物或紀念物某種身份,一直是考古學探究的覈心,而這種身份經常是用族群或者創造它們的‘人群’來表示”。

面對著考古勘探出來的墓園塋牆、建築等遺跡,多年來城址工作形成的習慣就是先搞清佈局,所以2019年工作從擴方開始,讓探方將塋牆和建築遺跡全部覆蓋,從北向南發掘,建築遺跡的一號門清理出來了,有門了,起初的那種忐忑感沒有了。

緊接著北塋牆上的二號門也清理出來了,在門址附近還清理出了墨書的古藏文木簡,雖然文字無法辨認,但很鼓舞士氣。各級政府領導都很關注考古工作,都蘭縣的馬永安縣長帶著兩隻羊到工地慰問,著名考古學家霍巍到工地,看到我們成績斐然,當時也很興奮,他在現場就說這才是真正的血渭一號,是迄今為止青藏高原所發現高規格陵墓當中,保存結構最完整、體系最清晰的一座墓葬,它包括封土、陵垣、陵前祭祀建築,是非常難得的,建議今後應當加以保護。

8月13日,國家文物局副局長宋新潮等一行領導專家到工地視察,對考古工作很滿意,也提出了發掘與保護展示相結合的大遺址理念,宋新潮提出一定要保護墓園的完整性,我們隨後修改了發掘方案,墓道發掘分為東、西兩段進行,發掘的難度增加了很多,需要大型機械來輔助。

2019年11月工作結束時,山谷裏的風讓高原的冷更透徹。當年發掘的出土文物,除過墓道出土的人形彩繪木牌和殉馬坑裏的頸帶外,其他的遺物都是從盜洞土裏篩出的。三十多個盜洞都潜藏著各種危險,盜洞裏的文物工作手册、手套、頭套、背包、酒瓶子、茶杯、鍁、鋤頭等,都訴說著古墓所經受的劫難,看著讓人痛心。

圖片來源:熱水聯合考古隊

2020年的工作是從考古大棚的建設開始的。考古大棚是國家文物局標準化考古工地的重要名額,其目的是為更好地保護遺址本體。雖經過勘探,但仍然意外不斷,發現墓葬填土的殉牲坑、防盜碎石層、施工通道,這些以前沒有勘探到的遺跡。大棚中安裝了吊車,跨度49米,起重重量5噸,可謂是考古發掘的創舉,大大提高了效率。

墓道西段的清理是在殉牲坑清理完之後清理的,臺階狀墓道上撒滿了各種遺物,墓道與墓壙間有很高的照牆分隔,墓道內相對封閉。臺階上的各種遺物並沒有提起大家的興趣,最多的綠松石和黑白石片,每天用全站儀打點。金像出土的那天,是臨近下午下班時,考古隊的隊員趙孟林和郭迎光需要給臺階上的遺物打點量測時,用手鏟刮出倒扣的金像,剛出土時還沒認出是啥,經過簡單拼對,發現是金像,大家都興奮起來。金像的出土開啟了黃金之丘的大門。隨後的日子,在墓室清理中,金器的出土一直刺激著考古隊每一位隊員的神經,白天田野清理,晚上室內清理,登記、量測、稱重,一系列的工序讓勞累一天的身體,一直處在亢奮狀態。

金容器及裝飾品作者供圖

對我來說,這些金器固然重要,但我心裡在清楚,對於墓葬,出土表明墓主人身份文字更重要。在清理甬道時,我希望在墓門後面有一合墓誌出土,那將是最大快人心的事。

在揭棚木前,已經確定是五個墓室,經過查閱文獻,在《賢者喜宴》中有“在陵內建五神殿”,我就决定用“五神殿”來稱呼墓室。

墓室清理前,考古隊召開了一次工作會,是在發掘的關鍵節點給大夥提提神,這就好比足球場上的臨門一腳,很關鍵。會議討論了發掘方案,在現有人員的配備情况下,是先發掘主室,還是先發掘側室進行討論,最終綜合大夥意見後,决定先發掘北邊的兩側室。側室發掘雖有驚喜,但因遭受盜掘嚴重,僅北2側室結構清楚,發現木床架,大量的織物、皮革放置在木床架上。

進入主室發掘時,我心裡有一種莫名的緊張。當清理到墓室底部,看不到棺的形狀,僅從周邊殘存的棺板還能看出棺的範圍。

10月30日,國家文物局“考古中國”重大專案進展會在北京召開,2018血渭一號墓第二次入選,我以“木石五神殿,壁畫彩棺全”為題進行了彙報,引起各家媒體的共同關注。

主墓室裏的鎧甲片清理出來,這些銅質、鐵質、漆質甲片雖已移位,但它說明了墓主人的軍事身份,也和“其鎧胃精良,衣之周身,竅兩目,勁弓利刃不能甚傷”的記載相吻合,對研究該地區的手工業生產工藝、生產科技、組織形態等提供重要資料。

一天,我正在辦公室,接到電話:“韓隊,出印章了,你趕緊上來。”考古人員在套箱東側的彩繪棺板時,在棺板下發現印章。我看了看印章出土位置,詢問了量測、照相的情况之後,這才去細看,這是一枚鼻形鈕的方形印章。

銀印章(外甥阿柴王之印)作者供圖

我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捧起印章,反過來看印面,由於銹蝕嚴重,幾乎看不到什麼。我掏出隨身帶的手電筒,用側光看,發現幾道不太明顯的凹痕,好像是篆字,但還不敢確定。儘管文字不能識讀,印章就表明墓主人的身份,無論如何,是值得高興的事情,我腦子裏首先想到的是可以解决墓主的族屬,將是學術界一件重大的發現。

晚上工作人員就對印章進行清理,當拂去泥土,在燈光下再仔細觀察,發現主紋飾是一頭駱駝,在現場看到的凹痕,是駱駝的雙腿。駱駝紋外有界格,界格外有藏文,對於藏文無法釋讀。但首要的工作是把印章的印面清晰地呈顯出來。第二天先做了拓片,不清楚。在現場負責套箱選取的劉勇博士建議拿回北京,做探傷(就是X射線)。於是我馬上給青海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武國龍所長彙報,在得到允准後並出具公函,印章順利帶回北京。

探傷結果很不理想,劉勇經過多方聯系,得知可通過工業CT掃描,可以在無損的情况下獲得影像,中科院高能物理所有自主研發的三維CT和平板CT,經過一個多星期的實驗,最終獲得了一張清晰的印面圖片,駱駝外的藏文也很清晰。

拿到圖片的當天下午,我就把圖片發給了張建林,這位著名的西藏考古專家15分鐘後就發微信告知了藏文釋讀的結果(由西藏文物考古研究所夏格旺堆副所長釋讀)——“外甥阿柴王哈亞克加”,應是一吐谷渾王印。張老師說是重大發現,是墓葬裏出土的最為重要的遺物。聽到這個結果時,我趕緊把消息發到考古隊的微信群裏,我要讓辛苦了三年的夥伴們也分享此刻的快樂。

這是大夥奢望了好久的快樂和結果,天遂人願。吐谷渾王,與墓葬的規格也匹配,我們發掘了吐谷渾王墓!

回到考古隊駐地,大夥仍處在興奮狀態。當冷靜下來時,我多少還有一些擔心,孤證不立,這個結果可靠嗎?還是要多找幾比特專家來釋讀,我輾轉找到中國藏學研究中心年近八旬的陳慶英先生(曾任該所歷史宗教研究所所長,中國藏學研究珠峰獎得主),並把圖片發給他,半個小時後,陳先生微信回複“有個別地方有殘缺,不過可以認為藏文就是這樣子的,意思是外甥阿夏(退渾)王之印”。那就是吐谷渾王了,我的心裡終於踏實了。

可以確信,我們三年來發掘的墓葬就是吐谷渾王墓,明確的族屬資訊,這是熱水墓群40年考古的第一次。

40年來,熱水墓群的族屬,是困擾學術界的大問題,吐蕃、吐谷渾和吐蕃統治下的吐穀渾邦國等等,莫衷一是。根據樹木年輪的測年,2018血渭一號墓的年代是744±35,明顯是吐蕃統治時期,印章和敦煌吐蕃古藏文卷子上的印戳風格完全一致,由動物影像和藏文組成。外甥的身份,說明了吐蕃與滅國後留在本土的吐谷渾的政治聯姻。在墓葬發掘時,墓葬形制的多個方面都和新舊唐書中吐蕃贊普的葬制是吻合的,顯然這是吐蕃化的表現,但在葬俗方面還是保留著吐谷渾的特色。

在民族融合地區,墓葬的葬制與葬俗,如何理解其與墓主人的國家認同和族屬認同,是考古學給我們提出的新的問題。

來源:科普時報

作者:韓建華(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副研究員,都蘭熱水墓群2018血渭一號墓考古挖掘負責人)

編輯:吳桐

稽核:王飛

終審:陳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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