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東省高校招生已近尾聲，民辦院校第一次補錄也已結束。在廣州天河某民辦大學，招生辦主任看著手中的投檔數據發楞：計畫補錄2000多人，現在才有幾百人填報，而能用的招他都用盡了！

“第一志願填報我校，參與補錄成功，入學當天即可獲得價值5000元左右的筆記型電腦一臺”！為了吸引學生報考，不少民辦專科院校不惜各出奇招吸人眼球，更有學校推出“三人補填志願可免住宿費”套餐，頗有推銷意味。

多家民辦學院負責人向風雷財經反映，在高校擴招、生源缺額的情勢下，民辦院校的招生已極度內卷，一些學校甚至陷入“買生源”的惡性競爭，民辦專科院校生存堪憂。

新增公校多，民校生源少

據瞭解，從2019年開始，廣東省民辦專科院校生源缺額逐漸增大。所謂缺額，即有招生計畫但缺少生源。2019年專科批次院校第一次徵集志願結束後，廣東省文科類缺額2.8萬多人，理科類缺額1萬多人。據瞭解，今年在徵集志願前的缺額已經超過5萬人，在第一次補錄階段僅有不到9千人投檔，而民辦專科院校投檔人數共計才5300人。

2021年廣東省民辦專科第一次徵集志願僅有5300人投檔

按照廣東省新高考招生錄取方案，專科院校錄取安排在本科院校錄取之後。對大部分想就讀專科的學生而言，公辦院校是首選，本科院校和公辦專科院校篩選之後，才輪到民辦專科院校招生。囙此，民辦院校的缺額計畫占廣東省的缺額計畫絕大部分。公辦高校數量的新增與擴大招生政策已招走大部分學生，還有部分學生選擇春季招生、留學、複讀。多因素影響下，民辦專科院校正面臨生源萎縮的困境。

此前，廣東省的高等教育毛入學率低於全國平均水準，直到2020年，廣東省高等教育毛入學率終於超過50%。為了進一步提升高等教育毛入學率，省內各高校皆擴大優質學位供給，並將部分符合條件的中職升格為高職，同時新建一批高等院校。據廣東省教育廳數據，2021年廣東省共有97所專科院校。據瞭解，2021年廣東將有11所高校（校區）建成招生，其中9所落戶粵東西北地方。

風雷財經瞭解到，相較2020年，在今年一次投檔中，廣東省內28所民辦院校僅有6所院校投檔人數有所增加，其餘學校都有不同程度的减少。廣州增城區一家專科院校老師告訴記者，“按照錄取報到率75%計算，今年能招滿計畫數一半的學生已經很好了。”

僧多粥少，只能花錢買學生？

生源缺額的情况愈演愈烈，計畫與生源不平衡的結構性衝突一時間難以解决。按照正常的招生競爭原則，社會聲譽與教學品質是學生擇校的首要標準。但多家民辦院校向記者反映，這種秩序卻被“買賣生源”的私下交易打破了。

廣州天河區某民辦院校招生辦李老師告訴風雷財經，在缺額計畫越來越多的形勢下，一些民辦院校為了搶生源，不惜高價向高中教師購買生源，以“勞務費”的名義“塞錢”給高中班主任，讓其向自己的學生推薦報考該院校。一旦學生報考並報到後，班主任可以拿到2000元至6000元不等的報酬。

據他介紹，“買賣生源”的市場主要集中在粵東、粵西、粵北等欠發達地區。李老師告訴風雷財經，專科生源多數集中在上述地區，相較珠三角地區，這些欠發達地區的學生成績較差、家長多在外打工，管理較為鬆散，又因為獲取資訊的通路較少，囙此對院校的瞭解不多，學生和家長都比較信任學校老師，讓老師代為推薦。部分老師利用學生和家長的信任，按照收受招生員的金額大小為學生提供擇校建議。“金額大的，就推薦在第一位，沒給錢的，就推薦到最後。雖然最終還是由學生來選擇學校，但是老師的這種行為明顯違背師德。”

但羊毛出在羊身上，最後為這筆“介紹費”買單的還是學生。高價購買生源之後，一些民辦院校可通過新增學費的管道，或是實行“2+1”模式，即上課兩年實習一年，而三年學費照收的管道收回這筆本錢。更有甚者，一些學校為了節約成本，第三年不提供床位，直接轉給新生居住。

風雷財經為此向清遠、韶關多家中學求證，學校老師堅決否認有收錢推薦學生行為，當地教育部門也明確告訴記者，花錢買學生是明顯違規的行為，過去幾年在下麵縣裡曾發現過，教育局也進行了查處。但教育局只能發檔案，呼籲教師自律。因為這種利益輸送，往往是單線聯系，暗中進行，缺乏證據，很難查實。對於落榜生而言，他們已經成年，報考高職院校還是進入社會打工，他們有自主選擇權，學校管不著，也難以跟進記錄。這對教育部門來說是一個困境。

仲介公司指哪，生源往哪裡走？

此外，讓廣大民辦院校反應強烈的，是一些仲介公司打著教育諮詢公司的旂號，以招生為主要業務的買賣生源行為：明面上，一些學校與仲介公司以“廣告宣傳”為業務往來，廣告公司開出“廣告費”的發票。但暗地裡，學校實際通過仲介公司購買生源，仲介公司成為學校與畢業班教師的“防火牆”。

據介紹，這些仲介公司通過“平時滲透”的管道與高中教師打好關係，在填報志願前向畢業班教師購買生源資訊，教師再向學生推薦報考該民辦學校。“學生的分數越低，仲介給‘勞務費’越高，最高每個學生的價格達六七千元。過不了專科線的學生更是熱門，因為他們面臨著成人高考、自考、留學等多種選擇。”

業內人士介紹，2018年起，陽江市一些仲介公司開始打著教育諮詢公司的名號發起“承包招生”，此後湛江、茂名等粵西、粵東和粵北欠發達地區陸續開辦了多家類似的教育諮詢公司。這些仲介公司在微信公眾號、知乎、小紅書等社交平臺開有多個帳號，為合作院校撰寫軟文進行文宣，誇大合作院校優點的同時，也誇大非合作院校的缺點。

有知情人告訴風雷財經，其中一家名為某教育資訊科技有限公司的教育諮詢機構“掛羊頭賣狗肉”，為民辦專科院校“承包招生”。該公司每年約與五所學校合作，保證學校“生源”充足，一般選三所好點的學校在仲介公司的媒體帳號進行平臺文宣，選兩所差點的學校來承包，二者實行捆綁。

今年該公司選擇兩家學院做平臺文宣，為另三所學校“承包招生”。平臺春、夏季招生每校費用為150萬至200萬不等，去年“承包招生”的費用是每生約3800元，今年已升至6500元。在民辦院校面臨生源困境的情况下，上述院校在今年的一次投檔中，投檔人數相較去年不减反增。

2021年廣東省民辦專科院校一次投檔招生情况

風雷財經調查發現，被投訴較多的有一家叫“磚本教育”的公司於2018年在陽江市成立，以招生宣傳策劃和學考培訓為主要業務，旗下有五個微信自媒體公眾號，皆與學考、高考相關。該公司針對學考推出了《贏在春季高考》輔導書，並打出“廣東省特級教師委員會推薦”的廣告。但有網友抱怨稱，這個廣告有虛假宣傳的嫌疑，並不存在什麼廣東省特級教師協會。記者也未能在廣東教育學會官網上找到“特級教師教育研究專業委員會”的機构分支。

推薦信的落款是廣東教育學會特級教師教育研究專業委員會

網友懷疑該教輔書的廣告真實性

此外，風雷財經瞭解到，該公司曾用“廣東學業水準考試”作為公眾號名稱，與省教育廳公眾平臺號相混淆，現已改名為“廣東學考妹”，據該公司官網介紹，“廣東學考妹”帳號提供春、夏季高考最新資訊、政策解讀、報考分析、備考指導、高校資訊等內容，現時粉絲已超71萬人。

風雷財經翻閱該帳號文章發現，近期“廣東學考妹”對廣州南洋理工職業學院和廣東南方職業學院做了多次文宣。風雷財經曾致電廣州南洋理工職業學院招生辦，該招生辦老師否認與“廣東學考妹”有商務合作關係，“我們學校是老牌院校，這是他們平臺自己推薦的我們學校的資訊，我們沒有打廣告。”但風雷財經發現，在廣東學考妹於8月10日發出的頭條推文中，重點推薦該校並多次發出“南洋理工大學補考諮詢群”的二維碼，在諮詢群中也有“廣東學考妹”工作人員帳號。

“廣東學考妹”發佈廣州南洋理工職業學校的文宣資訊

“磚本教育”公司負責人黃曉軍回應稱，該公司並沒有和這些民辦院校合作買賣生源，只是幫他們做招生宣傳推廣，由於地推效果較好，合作院校的投檔人數自然會新增。同時他表示，“這些高職院校之前都是靠國家‘餵養’，自我生存能力弱，一旦‘斷奶’，自然生存不下去。這就是優勝略汰，淘汰一批辦學質量和生存能力差的民辦院校。他們沒有反思自己的問題，反而來找我們的麻煩。”關於輔導書廣告問題，黃曉軍否認公司誇大宣傳，稱是省裡建立的正規協會，與他們公司無關。

在廣州搞了十幾年民辦教育的陳先生也證實李老師的說法。他表示，自己所在的民辦院校往年都能完成招生任務，但由於生源越來越少，該校今年也未能招滿學生。同時，該老師也證實“買賣生源”的情况發生。“我們也聽說過這種情況，但是這種做法無疑擾亂招生秩序，挑戰教師底線，這令生源成為一個市場，教育成為一樁買賣，老師成為充滿銅臭的商人。”

兩份通知書搶一個學生？

院校“搶生源大戰”中，中箭的不只是對手，還有無辜的學生。八月初，正值專科院校錄取期間，高考生小全如願以償收到了廣州天河某民辦專科院校的錄取通知。但在此前，他已經收到來自另一間學校的錄取通知書。

小全回憶，7月底臨近專科錄取時間，小全收到了來自廣州華立科技職業學院下屬的華文學院招生辦的電話，對方邀請小全報名申請華立的專本連讀班，該班課程價格在每學期11000元至16000元不等，不包住宿費和伙食費。

“我當時不想去華立讀，那個學校比較偏僻，但是電話那邊一直在強調專升本的事情，稀裡糊塗之下我就跟他報名了。”對方招生辦老師告訴小全，如果志願填報的學校錄取不了，那麼他就沒有書讀，而且該校還有“專本直通”的特色，能够為小全提供新的升學管道。在對方的遊說下，小全報名就讀該校，幾天後，收到了來自華立學院的錄取通知書。

小全收到的錄取通知書

“收到兩份通知書之後，我就懵了，不知道我應該去哪裡讀書？”華文學院的錄取通知書上顯示，該生已經被華文學院的“專本直通班”錄取，落款是二級組織即廣州華立科技職業學院華文學院。但根據教育部的規定，各普通高校錄取通知書除加蓋高校章外，還由校長簽發錄取通知書，並對錄取結果負責。但華文學院的通知書中僅有蓋章，並無校長簽名。

風雷財經蒐索發現，不少學生也曾對華文學院的錄取通知書提出質疑。

貼吧上有學生對該錄取通知書提出質疑

知情人透露，“他們的行為無疑利用學生的資訊差來誤導學生入校，並且還搶走我們的生源。”他介紹，“專本直通班”的本科字眼很容易吸引到考生，容易誤導考生，同時也夾雜了較大風險。一旦學生沒有拿到專科畢業證，或無法通過專插本考試，則無法讀上本科。“而普通民辦學校是全日制專科學歷，比“專本直通班”更可靠。”

風雷財經向華立學院招生辦求證，該校招生辦金老師回復稱，該通知書確由該校發出，需要學生先報名申請才會寄出。通知書中所稱的“專本直通”指的是該校的專本連讀模式，但該模式面向招生計畫外，即非省教育廳統籌安排考試的任務生。學生入讀後，學習三年的本科內容，再通過專插本考試，考入廣州華立學院獲得本科文憑。“我們由本科老師來教學，你也不用付出時間和錢另外報輔導班，我們學校有專門的老師輔導學生通過專插本考試，只考個專科也沒啥用嘛。”

知情人告訴風雷財經，華立學院的專本連讀模式一般面向的是落榜學生，為他們提供另一條入學管道。但“專本直通”的字眼容易讓學生誤認為，只要通過專插本考試，學校就有自主權來錄取他們。但實際上，學生最終還是要參加考試院組織的統考才有機會讀上本科。

二十一世紀教育研究院院長熊丙奇表示，在高校擴招和生源减少的背景下，民辦院校招生亂象早已不是新鮮事，早在2012年，就有多家媒體爭相報導買賣生源招生調查，但將近十年過去了，這種亂象依舊存在。高中老師為學生推薦院校無可厚非，但如果為了一己私利而欺騙、強制學生報考，這種做法應被明令禁止。

熊丙奇認為，教育部門應加大高校招生資訊公開的力度，向學生介紹全面的院校資訊，讓學生自主選擇。要解决民辦招生危機，還需進行深層次招生改革，應該採取“注册入學、申請入學”的管道，實行“寬進嚴出”的培養模式。對於學校強制報考或是誘導性報考高職院校的行為，監管部門應該加大力度查處，追究相關高職院校和高中教師的責任，可以把違規的高職院校拉入黑名單，向學生發出警示，同時停止或减少該校的招生規模，讓他們付出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