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個黑瘦的“小老頭”,面龐冷峻,言語堅硬。只當他摘下氊帽,白髮盡顯。高原生活刻下的印迹,讓人為之一凜。
6月的西藏,寒意未消。記者隨車盤旋上了路。所見都是山,山連著山,山接著天。所向盡荒漠,遠山戴雪,滿目灰黃。談到幾日前一場雪後,小草從礫石中鑽出,紅柳枝葉盡舒,他這才興奮起來,“多麼珍貴的綠色啊”。
這裡是阿裡,是平均海拔4500米的“屋脊中的屋脊”,是每平方公里不足0.4人的極高極寒極荒之地。
這個人叫趙宇彥,西藏自治區阿裡地區中級人民法院院長,紮根阿裡7年,進藏工作29年。他說:“我們的存在,證明這片34.5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不是法律的不毛之地。”
6月24日,趙宇彥(右)到牧民家回訪。光明日報記者劉宇航攝/光明圖片
“情系西藏,血灑雪域”
1992年,趙宇彥西南政法大學畢業,報名進藏。臨別時,班代一時興起,在他背上寫下八個字:“情系西藏,血灑雪域”。
那時他們才20多歲,還不太明白這八個字意味著什麼。
去之前,他回山西老家做母親工作。
母親流著淚問:要去多久?
——3年。
3年過去,母親再問。
——還得5年。
5年過去,母親不問了。
她知道,宇彥在西藏紮根了。
初到西藏,趙宇彥無親無故,飲食起居樣樣都是難題——住的是兩人間的土坯房,吃的是自己種的菜。夜裡停電後,孤獨襲來,把人淹沒。
挨過第一年,第二年想走。時任西藏高院院長子成找到他:“小趙啊,你說林芝的一棵樹好,還是阿裡的一棵樹好?”他不假思索:“當然是阿裡的一棵樹好,林芝樹那麼多。”
說完,趙宇彥心下釋然:背上的字,落進心裡了。
此後,他在西藏法官學校任教13年,不管去到哪兒,都能聽到一聲“趙老師”;2006年,回到法院,一路勤勉,先後任高院民二庭副庭長、刑一庭庭長。
2014年,調任阿裡。他跟家人解釋,沒說幾句,敗下陣來。12歲的兒子一言不發,與他對視一刹,眼淚還是沒忍住。80多歲的母親不清楚他要去的地方,每回打電話問,你在那裡冷不冷?
7年後,坐在阿裡的家,趙宇彥講起那個阿裡諺語:這裡的土地如此荒蕪,通往它的門徑如此之高,只有最深刻的敵人和最親密的朋友,才會來探望我們。
對在阿裡的苦與難,只此一句。
可人在阿裡,哪那麼輕鬆!吃,肚裡微生物發酵不足,不餓,經常睡覺前才想起一天沒吃飯;睡,高原性失眠是常態,可怕的是不困,熬過幾年,鬚髮全白;行,稍一運動,頭痛欲裂,胸口如墜重石。
最難熬的,還是孤獨。在阿裡,成家的未成家的,背後都有一籮筐辛酸。誰家裡人來了,大家就當是過節,聚一塊慶賀一番。“在這裡,親情和愛情太珍貴了。”這一聲“珍貴”,他連說三遍。
在同事眼裡,門裡門外是兩個“趙院長”。門外,他不苟言笑,要求嚴,標準高;進了門,他生氣勃勃,是個十足的生活家,打理著一屋子的風景——三七的藤爬滿牆,三角梅撐開花傘,一眾花草窗臺鬥豔,門庭前的鳶尾花一支支迎風怒放。
“阿裡是‘天上阿裡’,法律卻不是天上的法律”
怎麼形容阿裡的荒凉呢?
一比特藏族大哥驅車穿行於無邊的高山荒漠,突發感慨:地球上好像只剩下我們。路遇顛簸,又加一句:像不像在月球行走?
何止!六七月是阿裡最好的季節。再過兩月,漫長的冬季到來,大雪封路、塌方……
難!再難也要走下去!
“走下去”,是阿裡法官幾十年不變的信條。起初是馬背法庭,一個審判員一個國徽一匹馬。接著是帳篷法庭,把法庭搬到牧區去。現在條件好了,有了巡迴法庭車,跋山涉水更成常態。
一年之中,趙宇彥有三分之一的時間在路上。7年來,20多萬公里的行程,算一算,能繞地球好幾圈。
6月23日,日土縣烏江村紮西次旦家。趙宇彥一遍又一遍,將晦澀的法律條文換成平常話講。等紮西眼裡有笑了,他又馬不停蹄趕往布曲真放牧的草場。
此行是為紮西和布曲真送達調解書。兩人與工程公司有勞務糾紛,經法院訴前調解達成協議。幾年前,他推動的高原版“楓橋經驗”,解開了紮西們的愁容。
看著他們笑,趙宇彥比誰都高興。回程路上,他滔滔講起烏江村的藏族老阿媽,守邊護邊的紮西們,“他們奉獻犧牲,我們多做一點,理所應當!”
休整了一夜,6月24日一大早,趙宇彥又驅車上路。這次是到噶爾縣門市鄉回訪。訪的是剛刑滿釋放的牧民嘎瑪和平南。幾年前,兩人用石頭擊殺下山吃羊的雪豹。事出有因,但法不容情,兩人分別被判有期徒刑三年和五年。
雪豹案震動了門市鄉。都知道不能再打,牧民們扔掉石頭,收起了鐵夾子。幾年間,又發生了十多起野生動物侵害牧群事件,牧民卻無一獵打。
近幾年,生態好了,盜獵少了,野生動物一茬茬多了起來,越來越不怕人。新問題隨之而來——平南家門前不到100米的山坡上,黃昏時,狼就站在那裡。
那天,坐在嘎瑪和平南家,趙宇彥眉頭凝成“山”:一面是雪豹們頻繁下山吃羊,一面因取證難、程式繁、標準低,牧民拿不到相應補償。他當下决定,回頭聯合多方一起解决。又叫來門市鄉法庭的衕誌,逐一叮囑:“阿裡是‘天上阿裡’,法律卻不是天上的法律。你們常來幫他們取證填表,多做這樣的‘小事’,法律在牧民心裡才有地位。”
告別平南和嘎瑪,車子再次出發。
趙宇彥心裡清楚:出發,是為了抵達。
“院長啦,土機器(謝謝)”
趙宇彥愛阿裡,愛到骨子裡——
跟訪多日,一提起那些高原精靈們,他笑聲就刹不住——會跳“快三”的藏羚羊,忠貞不渝的斑頭雁,還有那對年年來的黑頸鶴,他叫它們多吉與玉珍。
車行2000公里,一路聽他“分解”阿裡的歷史,給雪山描色、為古道繪聲。甚至,從一幅岩畫,拼接出幾千年前先民追擊獵物的場景。
在劄達駐點,他進土林,溯河谷,跑遍劄達112家文保組織,端出一份調研報告,促動劄達文保規範化、法治化。
為阿裡寫作,他將唐詩宋詞放進阿裡的山湖日月,把孔孟老莊請到阿裡的文明盛會,一筆筆記下阿裡的每一次閃光。
…………
愛得最深的,還是這裡頑強生活的人們。
羌塘古姆,這個海拔5000米的高地,有他最深的牽掛。每年,他都要驅車700公里走上幾遭——宣講,幫扶,送暖。
2019年,世代與牧群、曠野為伴的古姆人,終於擺脫貧困。那個曾經擔心他迷路,“扛大箱”(指坐在汽車後鬥,路上顛簸加高原反應,更受煎熬)200公里的村支書,緊緊握住他的手說:“院長啦,土機器(謝謝)”。
趙宇彥還想做得更多。他年年發起公益。書籍、衣物、教具,一批批從天南海北向高原彙聚。一比特北京阿姨,親手織毛衣,織完一批寄來一批;一座沿海小城,那裡的人寄來3000多件冬衣……
在阿裡,紅柳是常見的一種植物,耐寒耐旱,根紮得極深。頑強又倔强,再暴烈的風都不曾使之低頭。
人也一樣。
現在,來到阿裡、建設阿裡的人多了。在獅泉河,建築工地天不亮就開始轟鳴,不長的路大中午也會堵車。去年,阿裡終於告別“電網孤島”;蜿蜒的公路,正一條條修到遠山……
更可喜的是,越來越多的年輕人正奔赴西部邊疆。在西南政法大學,2018年以來,每年到西部、基層就業的畢業生占到60%……
29年前離校的那一天,學校為進藏學生舉辦歡送會。趙宇彥他們胸戴大紅花,在師生們的簇擁下上了車。他珍惜這個榮耀,也從此愛上了“紅”——
那是獅泉河畔遍地生根的紅柳。六七月間,一串串鮮豔的紅,燃燒著阿裡的天空。
那是家家戶戶屋頂飄揚的國旗。趙宇彥說,他最愛看“紅旗漫捲西風”,那最紅的紅,常使他淚流滿面。
來源:光明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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