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怎麼才能活下來。”
彭秀英又哭了。坐在倉庫的躺椅上痛哭,四天,她的淚流幹了。倉庫裏原來存放著兩萬多箱酒,現在只有兩千多件,損失260萬。
酒是被雨水沖走的。7月20日,豪雨傾瀉匯成強勁的水流,衝開倉庫鐵門,卷著成箱的白酒沖出後牆,淌在馬路上,匯進壕溝裏。
水把紙箱剝落,帶著酒瓶四散在五十米開外的地方。
21日,漂浮在水面上的酒瓶被附近村民拾進編織袋扛回家,雨還在下,酒瓶卻備受青睞。
彭秀英眼睜睜地看著酒被拉走,跪在地上雙手合十不停地磕頭,“求求你了,撿到還我的酒吧。”聲音嘶啞。
湘玲(化名)從沒見過姑姑這麼狼狽。
2017年,她投奔姑姑做酒水批發,印象中,姑姑喜歡穿西裝、高跟鞋,頭髮光亮地捆在腦後。做生意十幾年,彭秀英也賠過錢,湘玲說:“日子越難,她穿得越精神。”
而這次,彭秀英穿著泡了兩天污水的衣服,藍色膠鞋上裹滿泥,到處下跪痛哭。
“這個坎兒她過不去了。”湘玲覺得。
【1】撿走
彭秀英的倉庫在南四環地鐵站附近的物流園,物流園南是幾家大型的物流倉庫,北則分別是文具倉、竹簽倉和彭秀英的酒倉。
園區內,各倉庫的工作人員忙碌著運輸貨物,卡車叉車來回走動。
酒倉建在園區北門,原本15米寬的大門被倉庫擠佔了三分之二。
7月20日下午4點多,雨下大了,彭秀英坐不住,她擔心倉庫裏的酒。涉水步行4公里前往倉庫,水已經及腰深,看到倉庫,彭秀英傻眼了。
倉庫門敞開著,鐵皮牆體像開花一樣外翻。酒瓶鋪滿園區門口的綠化帶,隨著水勢一路漂到南四環上。物流園南高北低,水順著貨運通道流下來,酒倉脆弱的鐵皮和旁邊不足4米的大門成了主要的排水通道。
彭秀英蹚著水往裏走,水從腰部漫過胸口,再淹到脖子。水太深了,她看不到倉庫裏的酒。再走近一點,她的脚碰到了倉庫門邊,兩手扒著柱子,頭使勁兒往裏鑽。
旁邊的人趕緊拽著彭秀英的肩膀喊“再往前你會淹死的!”彭秀英身高一米五,水碰到她的下巴。
被拉回來後,她癱軟地靠著牆根,給閨蜜孫儷嘉(化名)打電話:“這下我完了,翻不了身了,我還貸著100萬的款。”她嚎啕大哭。
天黑了,彭秀英被朋友拉進倉庫旁的二樓宿舍,她站在宿舍視窗,看著水嘩嘩地沖向酒倉,再裹挾著酒瓶沖出倉庫。
第二天早上6點,孫儷嘉趕到倉庫,她愣住了,“鋪天蓋地都是酒”。撿酒的人也多,彭秀英著急地喊孫儷嘉:“幫我看著酒,別讓他們撿走!”
孫儷嘉攔住了身邊的老太太:“阿姨,這是人家自己花錢買的酒。”老太太不聽,推開孫儷嘉走了。
彭秀英也攔不住撿酒人,她跑著去追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女人手裡拖著裝滿酒的編織袋,她提不動,兩手拽著拖行。
“不要拿我的酒,我給你跪下了。”彭秀英邊跑邊哭,抑制不住地抽噎。她伸手拽編織袋,拉女人的胳膊,女人急了,推開彭秀英的手,說了聲“滾”。彭秀英追不動了,癱坐在馬路上。
回到倉庫,拿酒的人更多,一個男人的編織袋大敞著口,酒瓶快溢出來。彭秀英和朋友們一邊撿酒一邊求人。她看著散落的酒被一瓶瓶搬走,跪在地上磕頭,有人看不下去了,說了聲:“不要拿了,給人家放回去吧。”
雨還在斷斷續續地下,路上除了酒,還有無人認領的自行車、速食麵、娃哈哈……彭秀英穿著膠鞋,雙腿卻被灌進去的石頭、玻璃渣劃爛,血往外流,她感受不到疼痛,直到傷口流膿發炎,才被孫儷嘉强行拖進醫院。
小腿的肌腱斷了,被紗布緊緊裹住,彭秀英走不動,也跪不下去了。
【2】女强人
彭秀英從四川嫁到鄭州,做了十幾年酒商。丈夫是工人,掙錢不多,彭秀英的酒成了重要的經濟來源。三年前,彭秀英和丈夫因性格不和,和平分手,她把正上高中兒子帶到身邊撫養。
在批發市場,彭秀英是出了名的能吃苦。
她捨不得雇工人,上貨、卸貨都是她一個人搬來搬去,一箱酒十幾斤,她一次搬三箱。酒商一般採用郵寄的管道賣酒,為了省點運費,彭秀英總是開一輛江淮車,把酒運送到滎陽、新鄭等周邊縣市的門店。從早上6點,幹到晚上12點,有時運貨晚了,就在路邊對付一夜。
孫儷嘉坐過彭秀英的車,後座拆掉,只留前面的兩個座位。孫儷嘉穿著白裙子抱怨:“你這車沒法做,我屁股上都是灰。”彭秀英笑笑說:“咱這車是拉貨的,等我有錢了,再買一輛開。”
彭秀英喜歡坦克300,寬敞大氣,重要的是,開出來有氣勢。
“我這輩子沒靠過男人。”這是彭秀英掛在嘴邊的話。
酒生意成本高,一次要投入幾十萬囤貨,3月到8月是淡季,收益來得慢,等到過年掙了一筆,就再次把錢投進下一批貨。
囙此,彭秀英不捨得花錢,衣服是在路邊隨便買的,幾十塊一件。孫儷嘉記得,彭秀英有一件紅棉襖,款式老舊,洗到掉色,“估計都穿了十幾年了。”
去年冬天,彭秀英的兒子帶她逛商場,給她買了一雙四五百的運動鞋,想讓媽媽晚上去公園散步穿。“這鞋都好幾百?”鞋買回來,彭秀英一直在孫儷嘉耳邊念叨,這雙鞋,她很少穿。
孫儷嘉總說她不像老闆的樣子,但湘玲覺得,姑姑強勢得很。
湘玲也搞不清楚,自己和彭秀英有什麼親緣關係。2017年,湘玲畢業後來鄭州的一家水吧工作,爸爸擔心她一個人太苦,才想到遠房親戚彭秀英。
彭秀英來水吧找湘玲,湘玲尷尬極了。彭秀英穿一件小西裝,踩著五釐米高的鞋跟,頭髮油光發亮,湘玲覺得土。按輩分,湘玲叫了聲姑奶。彭秀英說:“把我叫老了,以後叫姑吧。”她聲音不高,但中氣十足。
彭秀英建議湘玲跟著她賣酒,親戚間有個照應,湘玲同意了。
在市場,彭秀英總是風風火火的,剛開始,湘玲覺得她有點凶。不過後來,湘玲習慣了,“她總是想起什麼就馬上去做,特別著急,對誰都這樣。”
倉庫剛修建好時,第一批酒進駐倉庫,彭秀英邀請湘玲過來,倉庫裏的酒少,但彭秀英高興地對湘玲說:“我現在可以專一做品牌酒了。”
這兩年,彭秀英不再著急。她有自己的打算,她今年46歲,孩子已大學畢業,她想退休了。離婚後房子給了丈夫,她想在50歲之前賺筆錢買房子養老。
去年疫情沒掙到錢,今年醬香酒行情不錯,準備做筆大生意。彭秀英從銀行貸款100萬囤酒,下雨前兩天剛進了60萬的貨放進倉庫,兩天后,她所有的積蓄漂在水裏。
【3】損失
7月24日,整個物流園的情緒是低沉的。
每個倉庫的地面上都沾滿黃泥,泡軟的紙箱隨處可見。小餐館裏,受損的商戶跟餐館老闆抱怨,餐館老闆說:“沒辦法,170多斤的人說被沖倒就沖倒了,何况是東西。”
園區東側,幾千平米的益爾電商倉庫全部被淹,老闆娘坐在倉庫門口,臉色蒼白,她已經三天沒合眼了。倉庫裏存放著晨光、得力、真彩等辦公用品,成堆的A4紙被泡軟,碎紙機、打印機躺在濕滑的地板上。
園區內的商戶們都說,這家損失最嚴重,有8百多萬,“我現在都不想搶救貨物,根本不想進這個倉庫。”老闆娘說。
往西走,一個倉庫門口堆滿了燒烤竹簽,陽光下,籤子上可以看見幽黑的黴點。老闆娘站在竹簽旁,焦急無助,她損失了30多萬,“東西不值錢,但耐不住多呀。”
從前,彭秀英喜歡安慰別人。在孫儷嘉眼裡,彭秀英主意多,想得開,生意路上哪有不賠的,這些坎兒,她都過去了。如今,彭秀英落魄地坐在倉庫裏,撿回來的酒瓶隨意堆砌,衝開的水泥地板裏還存著雨水。
這天下午,河南省酒業協會雙創委員會副會長許燕飛和酒途傳媒的工作人員郭煜婕來到彭秀英的倉庫,他們在網上看到了彭秀英的視頻,詢問她的需求,希望可以給予貨源或銷售方面的幫助。
看著他們,彭秀英哭了,她沒主意,“我現在腦子一片空白。”孫儷嘉把彭秀英的頭摟在懷裡,心疼地說:“姐姐你要振作起來啊。”
彭秀英癱坐在躺椅上:“我都46歲了,還有翻盤的機會嗎?”
武漢晨報記者馬婕盈鄭州報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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