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為典型!昆鋼窩案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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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案發於一年前的楊雨凡,2021年3月以受賄496萬元被判處有期徒刑9年。事後看,楊雨凡案是昆鋼這批腐敗窩案的首案。緊接著,5月17日,昆鋼集團副總經理董瑞章投案,25名管理人員主動說明問題。至此,加上2020年零星公佈的昆鋼管理人員被查,昆鋼腐敗窩案共計捲入59人。昆鋼窩案令業內震驚。多名人士透露,昆鋼窩案發酵,與寶武進駐清帳並發現與財務報表造假有關。

‍文|財新週刊趙煊

案發於一年前的楊雨凡,2021年3月以受賄496萬元被判處有期徒刑9年。這位來自雲南省屬國有鋼企——昆明鋼鐵控股有限公司(昆明鋼鐵集團有限責任公司,下稱“昆鋼集團”)下屬貿易公司的負責人,有長達15年的受賄經歷,僅在2013年5月至2014年5月的一年時間中,就以一種“拿回扣”的手法受賄301萬元:從他手中每銷售1噸昆鋼生產的鋼材,就可以從貿易商手中獲得10元“回扣”,而他利用手中許可權可壓低每噸鋼材售價100—200元。

以301萬元回扣款計算,楊雨凡以上述管道低價出手了約30萬噸鋼材,意味著昆鋼鋼材銷售相應損失約在3000萬—6000萬元之間。一名接近案情的人士對財新說,這意味著“國有資產被賤賣”。

隨著楊雨凡案的收口,4月14日,另一個反腐“大蓋子”打開:一日之內,雲南省紀檢監察機构同時留置31人,從集團董事長杜陸軍到車間職工等19人被立案審查調查,12名行賄人被留置,涉及貿易、礦產、建築等多個領域。事後看,楊雨凡案是昆鋼這批腐敗窩案的首案。

緊接著,5月17日,昆鋼集團副總經理董瑞章投案,25名管理人員主動說明問題。至此,加上2020年零星公佈的昆鋼管理人員被查,昆鋼腐敗窩案共計捲入59人。一家企業短時間內涉案人數之多,近年罕見。

至此,昆鋼窩案已有“一把手”杜陸軍和另外三名集團副總經理李平、和智君、董瑞章共四名廳局級國企幹部被查,領導班子成員幾乎被“一鍋端”,被中央紀委國家監委斥為“一把手腐敗帶壞一批幹部”。其中,杜陸軍出身財務,與金融、貿易板塊腐敗相關,串聯著昆鋼上下游;李平出身礦業;和智君與董瑞章來自鋼鐵板塊。這些內部“蛀蟲”與外部經銷商深度綁定,在採購、銷售等環節存在權錢交易、利益輸送,“靠鋼吃鋼”,連年累積,形成窩案。

昆鋼窩案令業內震驚。實際上,窩案背後沉屙已久。地處西南邊陲,雲南形成了一個封閉、反應滯後的區域鋼鐵市場。昆鋼鋼鐵板塊生產低效、鋼材價格貴、產品庫存高;外來鋼企又受制於運輸成本,難以進入雲南當地撼動昆鋼的市場地位。

面對市場波動和來自本地中小鋼企日益激烈的競爭,昆鋼運用金融工具、財務手段,以及與經銷商的共生關係,維持生產銷售、粉飾業績。早在2007年,武鋼集團已成為昆鋼集團鋼鐵板塊覈心子公司昆鋼股份的第一大股東,卻在管理上鞭長莫及,難以有效制衡。直到十年後,寶武合併重組,昆鋼的封閉體系才被逐漸打開。

2021年2月,雲南省國資委將經營瀕危的昆鋼集團90%股權無償劃轉至寶武集團。多名受訪人士對財新證實,正是寶武集團強勢入駐,給了昆鋼窩案揭蓋的“臨門一腳”,促成此輪反腐强震。

中央紀委國家監委官網2021年5月19日針對昆鋼窩案刊發評論稱,嚴肅查處國有企業存在的靠企吃企、設租尋租、關聯交易、內外勾結侵吞國有資產等問題;堅持查受賄帶行賄、查行賄帶受賄。

腐敗散佈產業鏈

昆鋼涉案人員集中分佈在財務、金融、貿易、鋼鐵板塊,其中財務系統分量尤重。現年51歲的杜陸軍,就曾在昆鋼負責財務工作十餘年。

多名昆鋼員工對財新稱:“杜陸軍是昆鋼第一位註冊會計師,提拔得比較快。”杜陸軍被查時任昆鋼集團黨委書記、董事長剛滿兩年。他於1993年在昆鋼橋鋼廠參加工作,在此工作11年;2004年起任昆鋼股份財務部主任,此後負責昆鋼財務工作12年,其間擔任昆鋼集團、昆鋼股份資金結算中心主任,昆鋼集團副總會計師,昆鋼集團財務總監;2016年12月,杜陸軍升任昆鋼集團總經理、黨委副書記、副董事長,2019年4月任昆鋼集團黨委書記、董事長。

2013年,杜陸軍被提撥至昆鋼集團財務總監時,雲南國資委在其工作業績中寫道,杜陸軍“拓寬融資管道,充分挖掘各二級組織潜力,實現增收增資”。杜陸軍也在2015年發表署名文章稱:“企業要在激烈的市場競爭中生存和發展,就必須發揮財務會計的重要作用”。

多名人士透露,昆鋼窩案發酵,與寶武進駐清帳並發現與財務報表造假有關。一名昆鋼員工說:“寶武進來什麼賬都要清,一清就出問題了。”另一名昆鋼前員工則表示,昆鋼在2014年、2015年虧損嚴重,“如果財務報表不造假,銀行說抽貸就抽貸(提前收回貸款),昆鋼當時就死掉了”。

昆鋼財務系統多人落馬,均與杜陸軍有千絲萬縷的關係。如昆鋼股份原總經濟師、副總經理白保安。“白保安今年70歲左右,退休多年,原來做過昆鋼股份總經濟師,帶過杜陸軍,相當於他的師傅。”兩名曾與白保安接觸過的貿易商稱。

2020年10月,昆鋼股份原財務總監施世忠因涉嫌嚴重違紀違法被查。長期從事雲南國企研究的昆明滇樸企業管理諮詢公司總裁舒文明認為,施世忠與杜陸軍同是財務出身,或直接牽出後續杜陸軍等人被查。

在財務線中,與杜陸軍一同被查的雲南昆鋼資產經營有限公司財務總監賈莉任職經歷更為豐富,串聯起多家昆鋼下屬公司。她曾在昆鋼物流、金融、貿易、鋼鐵等多個板塊任職,如雲南昆鋼國際貿易有限公司(下稱“昆鋼國貿”)、雲南省物流投資集團有限公司(原雲南昆鋼金融控股集團有限公司,下稱“雲南物投”)、雲南浩華跨境電子商務有限公司(下稱“浩華電商”)高管。

在上述涉及金融、貿易業務的公司裏,頻現杜陸軍的身影,如他本人曾兼任雲南物投高管,及雲南物投全資子公司元强經貿、浩華電商法人代表。

金融、貿易業務牽連出多人被查。2020年3月,楊雨凡在轉任昆鋼雲南楚豐新材料公司董事長僅一個季度後落馬,其受賄經歷集中在昆鋼國貿任職期中;昆鋼國貿原副總經理、現雲南水泥建材集團有限公司董事長董瑜則是在2021年4月落馬。

貿易板塊串聯著昆鋼上下游。主動投案的昆鋼集團副總經理李平、和智君、董瑞章來自鐵礦、鋼鐵板塊。李平落馬前首長礦業工作,曾在有“昆鋼大糧倉”之稱的大紅山鐵礦工作13年。和智君是納西族,從昆明市軋鋼廠車間幹起,在昆鋼紅河鋼鐵、昆鋼股份、玉溪新興鋼鐵先後任職。

2016年12月起,李平、和智君與杜陸軍在昆鋼領導班子搭檔五年。董瑞章則是2020年6月從昆鋼股份卸下總經理職務,提拔為昆鋼集團副總經理,但2016年12月後,他曾擔任昆鋼集團總經理助理一職,更早前則在昆鋼安寧公司任職。

和智君曾在2017年到寶武集團借調一年,知情人士稱:“和智君與寶武方面關係很好,如果不出事可能還會受到重用,但因為山之星受到牽連。”

山之星是此次昆鋼窩案中捲入最深的經銷商,全稱為“雲南山之星實業有限公司”,是一家民營企業,主要銷售昆鋼棒材,註冊資本5000萬元,由實際控制人張衛紅全資持股。昆鋼前員工告訴財新,山之星在2008年已經體量可觀,是昆鋼最大的經銷商之一,諢名“昆鋼十三太保”。此次風暴中,山之星法定代表人張衛紅以及管理人員苗留虎、何萍、鄧亞波四人因涉嫌行賄,與杜陸軍等人同時被紀委留置。

“山之星老闆張衛紅跟昆鋼領導層關係太密切了。”一名昆鋼貿易商感歎。而楊雨凡受賄案判決書中,亦有山之星經理鄧亞波向其行賄3萬元的記錄。

山之星從2014年起開始密集陷入銀行票據糾紛,2017年山之星和張衛紅已被昆明市中級人民法院列為被執行人,涉案金額近1800萬元。

多份判決書顯示,2015年,中國民生銀行昆明分行因山之星的承兌匯票到期後未能清償,將其告上法院,昆鋼股份被判决承擔連帶責任。同一時期,山之星與浦發銀行、中信銀行、中國郵政儲蓄銀行等多家銀行昆明分行發生了金融借款合同糾紛。

多名人士表示,山之星欠昆鋼的債務窟窿至今還沒有堵上,也是引爆這次窩案的重要原因。“山之星欠了錢,還能繼續和昆鋼做生意,內部沒有領導授意,誰敢再讓他欠款?”前述貿易商質疑。

2021年5月,雲南省紀委監委通報稱,雲南山之星公司、新欣物資公司、昆明永源鑫公司、安寧中盛商貿等私企在與昆鋼的長期合作過程中,業務範圍已經浸染到昆鋼本部及大量下屬控股、參股子公司,已然形成了脈絡複雜、牽涉較廣的“共生體”。

上述私企經營範圍包括鋼材、礦石、廢鋼的貿易,這些業務涉及昆鋼的鋼鐵上下游和貿易等各個板塊。同時,昆鋼在銷售中對經銷商綁定較深,行賄受賄與利益往來、金錢輸送相伴而生。一名玉溪鋼鐵貿易人士介紹,昆鋼在一個區域只有一家大型經銷商,“資源都在這家經銷商手上”,而通常民營企業在同一區域會設定兩到三家經銷商,以相互制衡。

“昆鋼經銷商不以市場為導向,而是以昆鋼內部領導動向為導向。有的經銷商,領導調到哪裡,他生意就做到哪裡。”上述鋼貿商說。

“廠商銀”風險杠杆

昆鋼經營管理之積弊,還體現在昆鋼和經銷商以及金融機構深度綁定,利用“廠商銀”這一融資工具輔助銷售,在滋生腐敗的同時還積聚了金融風險。

一名昆明鋼鐵貿易人士告訴財新,鋼貿商資金需求量高,銀行為了方便其獲取資金,推出了一種名為“廠商銀”的金融工具。具體操作流程是,銀行、鋼貿商和鋼企簽訂三方協議,鋼企為貿易商背書,承擔連帶責任,由銀行為貿易商提供收款人是鋼企的銀行承兌匯票等,用於向鋼企購買鋼材。然後,鋼企將貨物存入銀行指定的倉庫,銀行進行監管。貿易商須交錢贖貨,並開展銷售,再用銷售資金兌付銀行承兌匯票。

鋼企、鋼貿商、金融機構成為一條產業鏈上的利益共同體。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衝擊鋼鐵行業,產需下滑,企業經營承壓。對於昆鋼,發展“廠商銀”的動力是提高經銷商訂貨熱情,加快資金回籠速度,减少庫存和應收款項,擴大銷售規模;對於經銷商,“廠商銀”可短期解决融資難的問題,緩解資金壓力,獲得產品經銷權;對於銀行,也能通過“廠商銀”吸收更多資金,收取手續費和利息。

2011年,一篇發表在《冶金財會》上署名唐婕、工作單位為昆鋼集團資金結算中心、題為《昆鋼廠商銀業務及風險控制》的文章介紹,昆鋼集團從2007年底開始運用“廠商銀”模式提高銷售收入和資金周轉率。2010年,昆鋼集團銷售收入300多億元,利用“廠商銀”回籠銷售款100多億元,占總銷售額34%以上。杜陸軍曾擔任昆鋼集團資金結算中心主任。

值得注意的是,昆鋼早年經手“廠商銀”業務的多名員工現已身陷貪腐案。多份判決書顯示,昆鋼資金結算中心副主任、主任唐某(女),信貸科科長、主任助理陳某,結算科科長劉某,在2007年—2013年間因收受經銷商賄賂,於2014年因受賄罪被判刑。

“在‘廠商銀’的審批當中,我是其中一個稽核環節,他們送錢給我,是為了讓我加快審批進度。因市場波動大,我審批進度越快,他們的利潤越高。他們都是以過節、過年的名義送錢給我,主要是為了和我拉近關係。”劉某供述。

“廠商銀”放大了資金杠杆,在操作上,鋼貿商常將資金挪用到房地產、高利貸等領域。

一名昆明鋼貿商介紹,包括昆鋼主經銷商山之星在內的鋼貿商在“廠商銀”火熱時,獲得銀行貸款後,將購入的鋼材低價出手,快速變現。雖然鋼貿商在鋼材市場虧損,但是會將資金轉移到小額貸款、房地產等行業投機,以高利息覆蓋鋼材銷售的虧損,最終再清償銀行承兌匯票。

據上述昆明鋼貿人士介紹,2015年前,對鋼貿企業而言,在“廠商銀”中獲得銀行授信非常容易,“把紙變成錢非常快”,而山之星就是在“銀行好拿錢的時候鋪得太大,風險太高”。

不斷加大的杠杆累積了金融風險。“實際上,他們忽略了一個問題,小額貸款公司把錢貸給其他企業,這些企業多數難以從銀行獲得貸款,其經營並不是良性的,本身難以覆蓋小額貸款公司高額資金成本。”前述昆明鋼貿人士解釋,由於銀行承兌匯票授信週期通常是三至六個月,鋼貿商把鋼材銷售資金借給小額貸款公司,到期後無法清償銀行承兌匯票,於是包括山之星在內的鋼貿商資金鏈陸續斷裂、爆雷。

另外,經銷商甚至虛構貿易背景,以騙取“廠商銀”貸款。“2015年前,安寧有一條街都是昆鋼的貿易商,其中不少是皮包公司,不設場地,只有一間小辦公室。”前述玉溪鋼貿商如此描述當時鋼貿行業的混亂。

雲南銀監局在2013年至2015年對浦發銀行昆明分行、平安銀行昆明分行、交通銀行雲南省分行等多家銀行開出罰單,原因是“違規辦理無貿易背景、偽貿易背景或貿易背景不清的銀行承兌匯票業務”。

鋼材市場的波動性,加劇了“廠商銀”的金融風險。昆鋼以自身金融信用為下游融資擔保,粉飾業績,與銀行緊密捆綁。但在鋼材市場萎靡、行情下跌時,一旦銀行對鋼企及貿易商信貸收緊,鏈條上累積的風險就會被放大和暴露。“當整個行業遭遇窘境時,信貸風險就像‘多米諾骨牌’一樣,一損俱損。”中國人民銀行安寧市支行2017年1月曾發文,對當地鋼鐵行業貸款品質分析稱。

2012年以來鋼鐵行業的蕭條,大面積觸發了“多米諾骨牌”。中國鋼鐵行業飽受產能過剩等問題困擾,步入週期性低谷,2015年,市場供大於求,鋼材價格持續低位,鋼企大面積虧損。中國人民銀行安寧市支行稱,2015年—2016年,安寧鋼鐵行業企業經營困難逐漸加劇,資金鏈趨緊,信用違約風險加大,不良貸款趨增。部分貸款客戶出現短期還款資金困難情况,出現貸款本金、利息逾期,銀行承兌匯票墊款。

中國人民銀行安寧市支行行長楊雲光2015年曾發文描述昆鋼的困境:昆鋼產能過剩嚴重,成本降幅跟不上鋼材價格降幅。銀行對昆鋼的貸款以短期流貸為主,企業為了借新還舊,尋找的過橋資金成本較高,致使企業資金鏈隱患凸顯。其畸形的融資體系如“抽水機”一樣,抽幹了昆鋼發展的“元氣”。

昆鋼股份2015年虧損高達33億元,同比增虧23億元。昆鋼股份對此解釋稱,雲南鋼鐵產業過剩情况超過全國平均水準,年產能達到3000萬噸,而雲南一年鋼材的需求量僅約2000萬噸;雲南區域經濟增速下滑使鋼材需求大降,公司鋼材銷售增量困難。

在金融工具的運用上,除了銀行承兌匯票,昆鋼在2015年前後還曾盛行簽發內部商票。前述昆鋼貿易商介紹,比如昆鋼給焦炭供應商結款時會出具昆鋼商票(由昆鋼簽發的代替現金的支付工具),但商票需要在昆鋼內部流通,焦炭供應商需要再去買昆鋼鋼材或者貼息轉手。“相當於一張紙在昆鋼體系內來回轉,流經的子公司都新增了帳面流水。”另一昆鋼前員工透露,“這些商票說明昆鋼資金鏈已經有了問題,商票2015年發生過‘穿票’,清償不了。”

2012年至2016年,昆鋼股份連年虧損或微利,2020年淨利潤為負5725萬元;加上昆鋼的安寧本部正規劃搬遷,面臨投資和債務壓力。截至2020年底,昆鋼股份資產負債率高達81%,短期債務占比七成,償債壓力大。

多名雲南鋼鐵行業人士表示,現時雲南鋼鐵產業依然供大於求,“現在雲南鋼鐵年需求約2000萬噸,但全省供應量約2800萬噸。”前述昆明鋼貿商分析。除了昆鋼的827萬噸產能,現時雲南省內有多家規模相近的民營鋼企,如雲南玉溪玉昆鋼鐵、雲南玉溪仙福鋼鐵、雲南曲靖呈鋼鋼鐵等,各家產能均在300萬噸上下,逐漸對昆鋼形成了競爭壓力。

武鋼自顧不暇

偏安西南一隅,地處內陸,昆鋼所在的雲南市場多年來較為封閉。受限於運輸半徑,鐵礦石、焦炭等原材料成本高昂;同時,受限於交通,省外鋼材進入雲南較少,周邊地區如貴州六盤水首鋼水城鋼鐵、四川攀鋼、廣西柳鋼有部分產品流入雲南,昆鋼產品則主要在省內銷售。

昆鋼在雲南仍能一家獨大,但產品以鋼材中的“大路貨”螺紋鋼為主,在全國鋼鐵行業中並不具有明顯的競爭優勢。

為謀求發展,昆鋼早年與央企武鋼集團合作。2007年8月,原武鋼集團斥資36億元收購昆鋼鋼鐵主業覈心子公司昆鋼股份48.41%股權,成為其第一大股東,昆鋼集團持有47.41%股權,為第二大股東。

其餘股權持有者是昆鋼股份的其他發起人,分別是雲南省開發投資有限公司、雲南省國有資產經營有限責任公司、雲南錫業集團有限責任公司和雲南銅業(集團)有限公司。這些公司的背後是雲南省國資委。這樣的股權結構,意味著武鋼很難佔有第一大股東的控制性地位,實際控制權仍在雲南當地。

昆鋼與武鋼合作,雙方各取所需,出於武鋼版圖擴張和昆鋼自身戰畧的不同訴求。彼時,武鋼在原董事長鄧崎琳的掌舵之下頻頻向地方鋼企出手,2005年—2007年,接連收購湖北鄂鋼、廣西柳鋼、雲南昆鋼,產能達到約3000萬噸。

昆鋼集團前董事長王長勇2006年提出“主業優强、相關多元”的發展戰略後,為鋼鐵主業昆鋼股份尋覓戰略合作者。王長勇曾說:“雖然昆鋼鋼鐵主業也在快速發展,但與適應西部經濟發展和拓展東南亞市場的需求還有差距。昆鋼做不了‘棋手’,只能做‘棋子’。”中誠信國際2009年評級報告稱,武鋼介入重組後,給昆鋼股份帶來了資金、科技、品牌等方面的優勢。

2007年8月,新昆鋼股份公司董事會班子由11名成員構成,其中武鋼4名、昆鋼3名,這兩個企業各推薦2名獨立董事,董事長由鄧崎琳出任,副董事長由王長勇出任,總經理仍由原昆鋼股份總經理李幼靈出任。

舒文明認為,昆鋼股份的董事長多年來由武鋼“一把手”掛名,但兩地相隔甚遠,如果沒有換一批中高層員工,仍無法實質控制昆鋼股份。“董事會一年只開幾次會,沒有真正參與經營。”

一名鋼鐵行業政府部門早期高層也回憶稱:“雖然武鋼合併了昆鋼,還是昆鋼自己的人來管。”

武鋼對昆鋼等鋼企的跨地區重組,一直存在較大的阻力和管控難度。武鋼集團職工熊志勇2015年曾撰文分析,同行業的摩擦、地理的阻隔、企業戰略與文化理念的不同,使得武鋼集團與昆鋼等重組企業在溝通上存在問題,常有各自為政、瞭解不够深入的情况。

一名鋼鐵行業分析師也表示,當時央企綜合地方國企,地方話語權還比較大,這也使得武鋼在入主昆鋼後,在管理決策上受到當地的制約。國家發改委投資研究所主辦的《中國投資》雜誌2007年9月曾刊文稱,當時的雲南並不甘心讓武鋼就這樣拿走一個支柱產業。新的昆鋼股份擬進行重大資產處置等重大事項時,必須在實施前報雲南省人民政府同意;武鋼集團與昆鋼股份的相同、相近產品在同一市場上互不競爭,雙方要合理劃分銷售區域。

另一方面,武鋼在後期經營上自顧不暇,難有餘力管理昆鋼。2015年,中國鋼鐵工業協會重點統計鋼鐵企業虧損847億元,其中武鋼集團覈心上市公司武鋼股份,因行業低迷、海外投資虧損窟窿等問題巨虧75億元,成為“虧損王”。

任武鋼“一把手”十年有餘的鄧崎琳在2015年6月退休後不久,因涉嫌嚴重違紀違法被查,2017年以受賄罪被判15年,受賄金額超5500萬元。

當時武鋼自身管理體系漏洞頗多。2015年6月,中央巡視組向武鋼迴響巡視情况,武鋼存在多項問題:選人用人不講規矩,個別領導幹部搞團團夥夥,部分幹部“帶病提拔”,影響惡劣;以“鋼”謀私,大肆斂財,有的領導人員違規插手武鋼工程項目,有的領導人員親屬圍繞武鋼經商辦企業;違規決策,管理混亂,造成國有資產巨額損失,採購環節制度缺失、管理混亂,存在利益輸送、蠶食企業的腐敗問題等。

另外,2020年10月被查的昆鋼股份原財務總監施世忠早在1986年加入武鋼,1998年至2010年期間在武鋼負責財務工作12年,在調任昆鋼後涉嫌嚴重違紀違法被查。

2016年6月,寶鋼集團與武鋼集團合併,武鋼出身的寶武集團總會計師朱永紅兼任昆鋼股份董事長,公司高管包括昆鋼集團的原董事長趙永平、杜陸軍、和智君及原昆鋼集團副總經理嚴錫九等人。舒文明對財新分析稱,寶武合併後,昆鋼股份由昆鋼集團的人員實際操盤經營管理,“寶武不僅沒想整頓,可能還想放弃,因為始終沒有將昆鋼股份納入合併報表”。

而寶武之所以扭轉態度、整體重組昆鋼,據另一名分析師介紹,是雲南省主動找寶武“救火”。“2020年初,雲南紀委查出昆鋼腐敗問題嚴重,如果沒有人來捕手,昆鋼就可能直接癱瘓,趕緊找寶武壓陣。”他說。

一名雲南政府人士也認同上述“雲南主動找寶武”的說法,但他認為,更關鍵的是,近年來,昆鋼已是主業不强、輔業分散,債務居高,發展停滯,亟待徹底解決。

武鋼入主昆鋼多年來,由於與雲南國資委的相互牽制以及並不積極的管理,反而造成昆鋼管理上的自成一體。昆鋼集團圍繞昆鋼股份的上下游開展業務,還產生了大量關聯交易。

中誠信國際評級報告顯示,2019年,昆鋼集團向關聯方銷售商品或從關聯方處接受勞務134億元,占總收入的21%,主要關聯方為昆鋼股份及其子公司,涵蓋鐵礦石、煤焦化、物流、能源動力等業務,對關聯方依賴度較高。同期,昆鋼集團向關聯方採購商品或提供勞務79億元,主要為鋼材貿易。

另外,昆鋼集團非鋼板塊龐雜,前述昆鋼前員工介紹,昆鋼集團近三任董事長均非出身鋼鐵板塊,杜陸軍出身昆鋼財務、趙永平出身昆鋼房地產、王長勇出身雲南錫業,這幾任“一把手”帶領昆鋼距離鋼鐵主業越走越遠。

2016年後,鋼鐵行業推行供給側改革,步入上行週期,“但昆鋼戰畧失誤,不斷做大非鋼板塊盤子,物流、建設、地產、設備、養老院、還造過飛機”,前述昆鋼前員工說,昆鋼的利潤板塊就是鋼鐵板塊,“周邊全是‘吸血鬼’”。

昆鋼集團的非鋼業務自2017年以來的整體毛利率在8%上下。2020年前三季度,昆鋼集團礦石、焦煤、水泥建材為主的資源板塊貢獻了近四分之一收入,整體毛利率在24.35%;物流、動力能源、貿易為主的現代服務業貢獻了近四分之三的收入,但這部分毛利潤極低,僅在2.24%。

昆鋼集團經營承壓,還因2018年4月託管了原雲南省屬國企雲南物流產業集團(下稱“雲南物流”),因經營持續虧損,資不抵債,昆鋼集團已持續向其拆借資金32億元。

昆鋼出面綜合雲南物流是雲南省委、國資委的安排部署。昆鋼曾表示,綜合雲南物流,既是雲南省物流產業深化改革的需要,也是昆鋼轉型發展的需要。

舒文明認為,雲南物流長期在盈虧平衡線徘徊,但昆鋼旗下寶象物流等物流板塊公司資產品質較好。2019年10月,昆鋼成立全資子公司雲南物投,綜合了寶象物流和雲南物流等物流板塊業務。綜合前,雲南物流是與昆鋼集團平級的正廳級省屬企業,綜合後已降格為昆鋼下屬的處級二級子公司。此番綜合實際上拉低了昆鋼物流板塊的資產品質,背上了更重的資金壓力。

寶武揭盅整頓

4月14日,在雲南紀委監委公佈杜陸軍被調查當天,寶武集團鄂城鋼鐵原董事長王素琳已到昆鋼就位,宣佈擔任昆鋼集團董事長。此舉透露出的訊號是,寶武方面對昆鋼接班人早有準備。“說明寶武和雲南當地在前期有溝通,應是多方聯合調查。”舒文明分析稱。

現時,寶武集團將昆鋼股份納入中南鋼鐵大區,韶鋼松山(000717.SZ)、鄂城鋼鐵、重慶鋼鐵(601005.SH)三大生產基地分別對應昆鋼玉溪鋼鐵、紅河鋼鐵、安寧草鋪三個生產基地進行管理對接。

舒文明認為,昆鋼對於寶武的價值不在於西南地區,而在向東南亞輻射,以及看中昆鋼的鋼鐵產能和鈦資源。前述昆鋼前員工則表示,寶武現時對昆鋼資產評估最高的是礦產資源。寶武集團正在有選擇地將昆鋼集團旗下非鋼業務併入寶武對應板塊。現時,寶鋼資源與大紅山礦業、昆鋼礦業和昆鋼國貿啟動綜合,昆鋼旗下楚豐新材料、雲鈦公司將併入寶武特冶。

有昆鋼職工對財新透露,昆鋼旗下雲南物投部分業務將併入寶武集團旗下鋼鐵服務平臺歐冶雲商股份有限公司,但因雲南物投包袱較重。“寶武更想將原省屬國企雲南物流相關資產退回雲南省國資委,現在還在談。”

寶鋼集團自己的並購重組歷史也十分坎坷,寶鋼集團原董事長徐樂江2015年時曾對外坦承,寶鋼對其他鋼企的重組是“滿篇苦澀”,花了17年時間,才基本解决了上海冶金控股公司、上海梅山鋼鐵十幾萬人的安置問題。

2021年2月以來,寶武集團對昆鋼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整頓,從內部職工到外部經銷商仍在適應期中。

“寶武進駐後第一考核指標就是所有鋼廠產銷平衡,第二名額才是利潤。”前述昆鋼員工介紹,昆鋼鋼廠庫存已經大幅降低,從綜合前的70萬噸到6月初的不到9萬噸庫存。“現在做昆鋼貿易商必須有自己的貨場,不能再使用昆鋼的庫,也不能下賬買斷,只給各個貿易商限量均分,行銷模式更貼近市場。”

“下賬買斷”是貿易商提前鎖定大量貨源的一種手段。“過去,昆鋼兩三家大的貿易商就能影響市場、哄抬價格。”前述昆鋼貿易商說。在他看來,寶武之所以强力要求昆鋼清庫存,一是增强自身話語權和市場掌控力;二是摸底昆鋼的資產情況。

“原來昆鋼要掩蓋很多東西,而寶武想要看清楚。現在昆鋼出了那麼多問題,寶武要把泡沫擠了才知道水下有什麼東西。”前述昆鋼員工說,寶武的系列動作都是為順利捕手和管理作準備。

寶武入駐後,昆鋼另一突出變化是價格貼近民企,調價靈活。此前,昆鋼鋼材比民營企業高200—300元/噸,現在越來越貼近,最多高50—100元/噸,增强了產品價格競爭力。

同時,昆鋼鋼廠的生產效率也在提高,企業利潤改善。前述昆鋼員工介紹,寶武捕手後,昆鋼高爐利用係數大幅提升,以昆鋼玉溪鋼鐵為例,生產係數從不到3提升到了6月的3.9。“高爐係數决定產量。現在1000立方米的高爐,原來一天最好的生產名額也就3000噸,現在可以達到3900噸,提升了30%。”

上述員工認為,寶武進駐後,昆鋼在原料採購上的貓膩减少,採購成本得到控制,“原來昆鋼的‘蛀蟲’太多了”。

2021年4月,昆鋼集團整體盈利2.3億元,其中,鋼鐵板塊盈利1.6億元,年內首次扭虧為盈;銷售鋼材超過90萬噸,創歷史最好水準;鋼材銷售、燃料比、鐵鋼比、高爐利用係數等多項技術經濟名額創歷史最好紀錄。

窩案風暴在人事上的餘震未了。前述昆鋼員工稱,昆鋼紀委的談話與審查還在繼續,現在內部還是人心惶惶,有不少行銷部門重要崗位人員被調動到其他子公司擔任閒職。

寶武捕手昆鋼,未來仍有持續的挑戰。多名人士表示,除了現有非鋼產業資產包袱,昆鋼在東南亞老撾等地的鋼廠虧損嚴重,加上東南亞部分國家政局不穩,寶武借昆鋼佈局東南亞市場難度較大。同時,雲南省內市場增量有限,高速公路等基建建設可能還有五年需求增長,建設高潮過後或迎來平臺期。

前述昆鋼員工認為,由於鋼鐵行業供給側改革後,昆鋼將重心錯放在非鋼板塊,雲南民營鋼企的力量趁勢崛起。“近兩年,昆鋼在雲南市場的佔有率不是特別高,大概只有三分之一,實際上沒有什麼話語權。”

前述玉溪鋼貿商認為,多年以來,昆鋼在雲南市場處於被動局面,如果寶武捕手後想要擴大昆鋼在雲南市場的佔有率,必須和民營企業價格保持同步。另外各地要設有現貨庫,提高靈活性。“這些基礎問題都要解决掉”。

寶武集團自2019年下半年步入擴張快車道,前後重組安徽國企馬鋼集團、山西國企太鋼集團,重慶鋼鐵;託管中鋼集團;收購新興鑄管新疆公司和民企伊犁鋼鐵等等,同時在全國各地伸出多個“觸角”,寶武的管理輸出和與各鋼企協同效果還有待時間檢驗。

昆鋼腐敗窩案,暴露了地方國有鋼企的共同風險。鋼企一般在各地都是體量較大的企業,資本與權力高度融合,如無嚴格監管,易成腐敗“重災區”。中央紀委國家監委4月評論稱,國有企業中,鋼鐵屬於重資產行業,投資體量大,產值高,建設項目、改造項目多,一些關鍵環節流轉著大筆資金,吸引了一些內部人員和供應商、經銷商等內外勾結牟利。“靠鋼吃鋼”現象並不鮮見,鞍鋼集團、攀鋼集團、天津鋼管集團等鋼企都曾曝出高管腐敗案例。

2021年3月,雲南省國資委相關負責人公開表示,“十四五”期間,雲南將聘請國際一流會計師事務所對省屬企業每年開展一次全面稽核,開展省屬企業負責人交流和經理層人員市場化選聘,推動省屬企業集團整體上市。

舒文明解釋,雲南省屬國有企業腐敗高發,原稽核組織多為國內會計師事務所昆明分所,互相已形成小圈子,引進國際一流會計師事務所可以打破既有的利益格局;領導幹部交流任職可以幫助切斷企業內部的利益關係,如杜陸軍等人在昆鋼工作近30年,已形成牢固的利益鏈;而整體上市後有助於資本市場共同監管國有企業,並且助推其剝離低效資產,管理走向透明。(羅國平對此文亦有貢獻)

來源:財新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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