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的哥老會,又稱漢留,俗稱袍哥。相傳是清初鄭成功領導的反清複明組織“洪門”的一個分支。約在康、雍、乾(1662—1795)年間,隨湖廣、閩、粵、贛移民傳入四川。經過長期的發展,形成具有地方特點的、帶有社會互助性質、强烈民族主義色彩的民間秘密結社組織。
“袍哥”之名,相傳得於《詩經》中“豈曰無衣,與子同袍”之句,意指入會者皆是异姓兄弟,同生共死。袍哥又名“漢留”,得名於《三國演義》中關羽在曹營留舊袍之故事。間指入會者誓不事清,奉漢反滿之心。
上世紀40年代初,父親也許是因為失業,經濟拮据,藉口抗戰躲飛機之名,從成都搬遷到離汶川縣城三十華里的三江鎮居住,以减少開支。三江不大不小,四縣交界,是各種勢力爭奪的地盤。用一個數位就能說明當時當地的局勢:每月,我最少要看見一個被槍殺的。
國民黨的基層政權,與地方勢力緊緊聯系。三江的徐姓、朱姓、周姓是大族。歷任鄉長都姓徐。舵把子(袍哥頭子)則為朱氏歷任。地方上的一切實權,實際上是舵把子說了算,鄉政府也只是出面辦理而已。
袍哥又分清水與渾水兩種。所謂清水,不去明目張膽殺人越貨,但實際上操縱地方實權。渾水袍哥,則是提槍耍炮,搶劫殺人,無惡不作。
三江的清水舵把子朱海環,就是依靠其在某軍閥處任軍參謀長的哥哥朱吉生而稱霸三江。渾水舵把子李澤儒,綽號李麻子(臉上有幾顆白麻子),平時戴頂禮帽,穿著合體高雅的長衫,文質彬彬的樣子。可他曾在縣城公開搶劫最大的劉澤山綢緞莊,也在新津縣渡口搶劫過官銀。
無論是清水渾水袍哥,都視自己的地盤為神聖不可侵犯的領地,决不允許外來者進入,否則格殺勿論。
一些跑江湖的社團組織,如戲班子、商販等,都要先送禮拜望清渾兩幫舵把子,把言語拿順(說好)。就是趕鴨棚子(秋收時有的農戶專門養幾百上千只鴨子,從南向北,趕著鴨子在秋收過的稻田裏撿食昆蟲和遺留的稻穀,晚間將鴨子圍在棚子裏,一個月後鴨便長肥)的農民,也要逮兩隻鴨子去孝敬舵把子,才可免去麻煩。
除向無權的士紳商賈派點保護費外,袍哥不輕易擾民。按他們行話,就是兔子不吃窩邊草。當然,也有不服管教的兄弟夥,凡不落教(不聽招呼,違犯幫規者),輕則當眾責罰或趕出家門,重則處決。
爭鬥
渾水舵把子李麻子,由於帶過(做壞事)太多,用他們黑話講,就是提起腦殼耍的人,心頭虛得很,疑心也重,囙此保衛措施十分嚴密。他出門上街,總少不了三四十個兄弟夥前呼後擁跟著,而且提前就有人到他要經過的路口查看站崗。來回出入路線和穿戴也多變。晚上,在他住宿地幾裡路外就放了崗哨。
有一次他老婆請我母親搓麻將,我跟隨去了他家,那是一個很大的林盤(川西鄉下住戶均種有許多竹子,故名竹林盤)。生人進去還弄不清東南西北。在他房間(宿舍)床後便是一個暗道。
鎮上駐有一個警衛中隊,相互井水不犯河水。保安隊在大廟壩子裏出操。李麻子就在大廟棚子裏擺場火(賭場),門口就架著機槍,看誰敢肇事(鬧事)。
有一年,鄰鎮一個周家大戶婚嫁,吃喜酒的一批“顫翎子”(出風頭顯示自己)的青疙瘩娃娃,仗勢周家也是有錢有勢,不打招呼就到三江街上耍,而且在區公所隔壁吃茶時,故意翹起二郎腿亮出腰插的手槍。李麻子得知情報後,立即派人去當場把那幾個丟翻(打死)在茶鋪內。
1948年初夏的一天中午,放學回家,看見滿街上許多荷槍實彈的阿兵哥,大橋河邊上還槍斃了—個人。問其原因,原來是一個押“肥猪”(綁票)的兄弟夥,與“肥猪”各坐一輛嘰咕車(獨輪手推車,由於沒有軸承,推起來嘰咕嘰咕響)準備前往交錢贖人地點,在半路途,“肥猪”見了一撥兵,而且滑竿上還躺著一個官,便大聲喊救命。雖說兵匪一家,但光天化日之下,不得不管。於是官兵就將“肥猪”解脫,就地槍決了懷揣手槍的趕“猪”手。
這下臉面可丟大了,在自己的地盤上居然讓人公開打死自己的兄弟夥,袍哥們圍住不讓官兵走。誰知遇到了硬火,路經此地的不是別人,乃堂堂四川省警衛司令。但一個保全省平安的司令,居然也走不脫,最後還是清水舵把子朱海環出來撿脚子(收拾局面),把司令請到家中招待一番,把言語拿順,雙方才撤兵。
司令回到省城,心中越想鬼火越起,遂令崇慶縣保安隊前去進剿。一天上午,一個中隊的阿兵哥扛著機槍步槍,由三十裡外的縣城跑向三江鎮。正在水果市的丁字路口茶鋪喝茶的李麻子開溜了,可憐的是在那兒喝茶的老中醫王澤儒,滿身被打了許多窟窿。
在我們上學的口子上,有個鄭家兄弟二人鍋盔(燒餅)店,老大打鍋盔,鄭老二就端著鍋盔盤盤走街串巷,拿到煙館茶房賭場去賣,以此為生。
那個鄭老二不到20歲,天天在煙館賭場混,接觸的全是袍哥裏的老二老么。臨解放前,鄭老二也嗨上(參加)了袍哥,當了個小老么,從此也不端盤子賣鍋盔了,一天到晚蹬上一雙一朵花的絲耳子草鞋,穿著黑府綢燈籠褲、對門襟短衫,掛著一把德國造20響手槍,給李麻子貼起,見人就打個招呼:“哥子好!”其實他心裡頭在說,你看我鄭老二今天多港(神氣)。
解放
1949年秋,國民黨四處網羅地方勢力、袍哥大爺,辦起了啥子遊擊幹部訓練班。當然,像李麻子這樣的人物是首選人才。經過短期重點培養後,這個過去的通緝犯居然成了團長。
12月中旬,蔣介石開倉“放糧”,打開成都北較場的軍械庫讓李麻子等各地“諸侯”隨便拿。李麻子按保甲派丁,牽起線線去成都揀欺頭。背呀!扛呀!抬呀!真熱鬧!
下旬初的一天中午,放學回家,驚奇地發現鎮上突然冒出許多不是國民黨的兵,頭上戴著八一軍徽,在各家各戶派飯。我家也有七八個。我自作聰明地問,你們就是過去的八路軍吧,要不帽徽咋個是八一呢?他們笑了,說了些什麼八一南昌起義,我稀裡糊塗似懂非懂的話。我吃飽飯後,每人又在洋瓷碗裏死勁按滿一碗,用碗袋裝著。然後向各家打了欠大米多斤的條子,說是將來可以頂公糧。飯後很快又悄悄走了。
聽說,李麻子那天差點挨起,他有兩個兄弟夥撞見了,被下(繳)了槍,只是部隊另有任務,沒有理抹他。後來才知道,那是革命军二野先遣部隊,趕到新津、邛崍增援劉文輝起義部隊,封锁國民黨部隊向西康逃竄。
隨著四川將領鄧錫侯、劉文輝、潘文華的通電起義,困守成都的敵人,眼看大勢已去,起義投誠。1949年12月30日,成都萬人空巷,迎接革命军入城。成都和平解放了。
叛亂
國民黨正規軍的戲唱完了,袍哥大爺、地方武裝粉墨登場了。經過“遊幹班”訓練的那些散兵游勇、地痞惡霸,在特務統一指揮下,於1950年2月5日發動武裝叛亂。
那天我正在離鎮五裏多路的西河邊,喝同學趙朝元的結婚喜酒。突然聽到槍聲大起,又在吼:“逮到!逮到!”原來是李麻子恃自己人多勢眾,圍攻堵劫路過的七八個革命军。革命军跑到河對面沙渠鄉鄉長徐沛然家土碉樓上,土匪燒房子,硬把那幾個彈盡的革命军逮到,捆綁起來,全拉到河邊槍殺。其中一人,在被殺前高呼:“中國共產黨萬歲!毛主席萬歲!”
大邑縣的山大王慣匪郭保芝帶領兄弟夥猛攻縣城。為了减少不必要的傷亡,革命军暫時撤退。匪徒佔領大邑後,氣焰更加囂張,裹挾一些羣衆,搖旗呐喊圍攻崇慶縣。
大年三十那天,革命军出城反擊,在西門外的西河壩打死土匪七八十個。大年初一,雖然兵荒馬亂,母親還是按老規矩給我們煮雞蛋面。才端起碗,就聽到崇慶縣方向傳來密集的槍聲,愈來愈急、越來越近。外邊也吵開了:“快跑呀!”“革命军打來了!”“與李麻子的隊伍交火啦!”街上老老少少,牽兒帶女的,一撥又一撥,慌亂地往鄉下跑。
父親叫我出去躲一下,他們留在家裡。我也正想出去看看熱鬧,便跑到離鎮三四裏的鄉下同學徐德明家。到晌午時,槍聲已由崇慶到三江的公路上轉到了鎮周圍,密集的響聲硬是像蓋著鍋蓋爆豆子,劈劈啪啪響個不停,據說李麻子光是機槍就一百多挺。
革命军這個仗真不好打,哪些是土匪,哪些是羣衆,穿戴一樣分不清。為了弄清情况,部隊便佔據鎮東二三裏處的一個碉堡(那是紅軍長征時,為防紅軍進佔成都,蔣介石叫各地修的),相互對峙起來。
我同學的一個堂兄,是個老實巴交的農民,那天好像遇見鬼了,撿了一支國民黨“中央軍”敗退時丟下的步槍,也跟著去湊熱鬧,剛爬在墳堆邊一抬頭看,撲哧一聲,一槍正打在腦門心,當場完蛋了。嚇得那些看稀奇、打欺頭(佔便宜)的,趕快縮回烏龜腦殼跑了。
看來這兒太近,不太安全,我們幾個娃兒相約往北邊走。在離三江四五裏地的古泉穿越公路時,見幾個人圍著看路中躺著的一個革命军的遺體。這時,常在鎮上擺個小鐵爐、拉著風箱打鋤頭、鐮刀的盧鐵匠,也不知在哪裡撿了一支步槍,還向烈士遺體打了一槍。
後來到了北邊的江原鄉,在那裡遇見許多躲避戰火的老老小小,快3點鐘了,在一大戶人家混了一頓臘肉飯,說是款待難民的。哈哈!真安逸,當起了難民。
正吃得香,外邊跑進幾個人,驚叉叉地吼著:“拐了,打燃了!”“三江燒起來了。”我們跨出門向三江方向一看,啊喲!濃煙滾滾,咋整嘛!父母還在家裡呢,我趕快往家中跑。
走到北栅門旁,見有一個解放軍戰士犧牲倒在小幹溝裏。我在栅門外伸起腦殼偷偷向街上一瞧,冷清清的,大火還在燃燒。我三步兩步就躥到丁字路口,再偷偷地往裏看了一眼,一個人影也沒有,又兩步躥到家門口。誰知父母早已撤走,門上了鎖。這時我也顧不了許多,不知哪來的勁,三兩下就把鎖扭斷了,怕大火蔓延到這兒,趕快搶出兩床鋪蓋往外跑。待第二次轉回搶東西時,街上也有人了,多數是革命军在救火,慢慢地也有一些羣衆參加。什麼革命军放火啦等傳言也隨之消失。
晚上大火終於撲滅了,但還有零星槍聲。父母親也不知在哪裡,也不敢一個人回去,只好露宿野外,守著搶出來的東西。
覆滅
第二天鄉親們陸續回了家。這次戰火將整個三江燒了五分之四,最繁華的鎮中心,兩個萬年臺、文武廟全焚於一旦。所幸我家還未殃及。這時李麻子的隊伍也不見了,革命军上街文宣,叫大家不要怕,革命军是人民的軍隊等。
北栅門裡邊有個汪麻子豆花飯店,老闆有兩個兒子,分別叫大老么和小老么。大老么叫汪子清,是街上一個痞子混混,那天雖說他沒有拿起槍真的幹,但也去給李麻子搖旗呐喊,結果左胛窩下被打個大洞,差點要了命,最後還是革命军給他包紮,救了他。
李麻子的當家外管事、保長沈鳳祥被擊斃。最讓人又可笑又解恨的是李麻子的侄兒,人稱小太歲的李老二,看到革命军一匹軍馬驚了到處跑,他就充好漢去撿“戰利品”,結果被革命军機槍打斷雙腿。最後沒人管,傷口化膿生蛆,不等政府去鎮壓,他就痛死了,大家都說活該。
李麻子收拾殘部與邛崍慣匪喬子軍匯合後,在邛崍五綿山被革命军全殲,孤單一人逃到樂山。又看革命军到處清鄉,嚇得不敢停留,心想成都人多好混,誰知一到成都就被逮到。川西十大匪首之一的李澤儒李麻子終於被正法。
賣鍋盔的鄭老二,跟著李麻子叛亂,端起機槍往前沖,結果當然罪有應得地被鎮壓了。唏噓!如他不去趟那趟渾水,也許土改時還是積極分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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