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龍江過去的全盛恐怕才是特殊歷史條件下的產物,本身是不可持續的。那種對資源的過度開發往往並不是著眼於本地經濟的有機成長,而是服從於國家“大局”的需要。既然如此,那麼當“大局”發生變化時,它就難以找到自己的位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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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維舟
編輯:雷緩之
設計:嵐昇
實習生:武宜和
黑龍江可能是近十年來最失落的省份之一。全國都在熱議“東北衰落”,而在東北,黑龍江的衰落迹象又尤為明顯。
根據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年發佈的“中國省域經濟綜合競爭力排行榜”,黑龍江2011年還排在第18比特,處於中游,短短四年後的2015年就掉到了下游(第26名)。以人均GDP論,2005年黑龍江還是超過全國平均線僅有的12個省份之一,但到去年就只相當於全國平均值的59.7%,排名倒數第二,僅勉强高於甘肅。
▲黑龍江2010-2020年間人口增長率。圖片來自方輿論壇,高斯引理繪製。
這種落差與變化,本地人當然最有感觸,也早就在默默地用脚投票了。根據第七次人口普查數據,黑龍江是2010-2020這十年間人口流失最嚴重的省份,共减少了646萬人,下降了16.87%,除了吉林之外,另外四個省份即便人口負增長,也都沒超過5%的幅度。不僅如此,黑龍江還是全國唯一一個所有地市都出現負增長的省份,連省會哈爾濱都不例外——事實上,哈爾濱也是這十年裏唯一人口負增長的省會城市。
盛衰的根源
人口的消長對黑龍江而言有著與其它省份相比更為突出的名額性意義,因為一部黑龍江的歷史,可以說基本上就是一部移民史,人口的輸入與流出,與其經濟的盛衰起落緊密相關。
這片黑土地雖然極其肥沃遼闊,但因為地處極寒,早年非常荒凉:晚至1887年,全省47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只有30萬居民。隨著中東鐵路、哈大鐵路於1903年同時貫通並交匯於哈爾濱,黑龍江才迎來了爆發式增長——尤其是哈爾濱,迅速從一個松花江邊的小村莊崛起為國際商埠,特別是俄國革命後白俄的湧入,民國初期一度竟有33個國家的16萬僑民聚集於此,便利的交通和充足的工作機會又吸引了無數內地移民。到1945年,全省人口已暴增至800萬人,1949年首次突破1000萬,達到了1014萬。
這還只是個開始。新中國成立後,由於黑龍江資源極其豐富、工業基礎完好,又靠近蘇聯,在最初幾個五年計劃中都是一馬當先,1959年大慶油田的發現,更使它成為全國最重要的重工業基地之一。到1983年,黑龍江鐵路營運里程達到4816公里,鐵路正線延展里程5825公里,均居全國首位;同年,哈爾濱站年日客流量在全國位居第三,僅次於上海和北京。直至1980年代初,哈爾濱無論都市人口還是經濟總量,都是當之無愧的全國前十大都市之一。
那是黑龍江最輝煌的歲月,經濟一片向好,緊缺人力,而從全國各地奔赴黑龍江參加建設的,也大多都是青壯年勞動力,都不需要考慮什麼養老的負擔。很多人都已不記得,黑龍江也曾是全國人口增長最快的省份——1949-1985年間,全省人口大增231%。在那之後,緩慢的失血過程就開始了:1985-1990年的五年間,黑龍江淨遷出26萬人,這最初的涓涓細流,到如今已變為洪流。
▲1986年的哈爾濱充滿異域風情,正值發展巔峰。圖片來自網絡。
以1985年為界,前36年和後36年,對黑龍江人來說真是冰火兩重天。此前如此繁花似錦,也讓很多黑龍江人至今無法接受眼前的現實。很多人強調本省勤懇奉獻了許許多多,但如今“老工業基地”卻被遺忘了;有的人譴責官僚機制不够靈活,沒能搞活經濟;還有些人歸咎於計劃經濟太根深蒂固,以至難以適應市場化轉型;更有一種看法認為,東北人只是太“實誠”了,在市場經濟時代玩不過“奸詐”的南方人,但這並不是東北文化本身有什麼問題。
無論怎樣,這些看法都在有意無意中假定:之前的輝煌是“正常”的,而當下的衰落則是异常的,需要做出特別解釋。然而,那時的全盛恐怕才是特殊歷史條件下的產物,本身是不可持續的,那種對資源的過度開發往往並不是著眼於本地經濟的有機成長,而是服從於國家“大局”的需要。既然如此,那麼當“大局”發生變化時,它就難以找到自己的位置了。
如今回頭來看,黑龍江後來的衰落,其實在之前的全盛時期就已埋下了根源,那是某種“資源的詛咒”:黑土地的農林礦產資源都太豐富,雖然在當時看起來盛極一時,但卻造成一種相對單一化的經濟結構,尤其依賴於初級產品,而在此基礎上加工、設計的二級工業和服務業,卻遲遲沒能充分發展起來。
當一個地方的經濟向更高層次轉型發展時,這是尤為關鍵的一步。像瑞典、芬蘭原本也是靠森林資源賣初級產品的,但後來在木材加工的基礎上發展造紙業,電信巨頭諾基亞就是這樣起家的;又或結合北歐設計,發展傢俱產業,這催生了宜家家居。反過來,像阿根廷也生產糧食、礦產,20世紀初一度甚至是與美國並列的富裕已開發國家,但它過度依賴於此,到後來終於漸漸陷入長久的經濟不景氣。作為一個移民國家,很多人對阿根廷也並無留戀,能走的都走了,這又使它更進一步陷在泥潭裏。
很遺憾,黑龍江現時的情形更接近於阿根廷而非北歐。但這樣的對比也可以讓我們明白:它並不是沒有出路,只不過需要在瞭解清楚自身比較優勢的基礎上,做出符合實際的調整與選擇。
找到比較優勢
經濟學家姚洋在《中國道路的世界意義》一書中曾說到:“如果回顧一下過去二十年來各省經濟發展的軌跡,我們就會發現,每個省都在回歸自己的比較優勢。那些土地稟賦相對較多的省份,儘管它們在計劃經濟時代的工業產值較高(如吉林和黑龍江),現在它們在全國的地位也趨於農業省的方向發展;而那些土地稟賦相對稀缺的省份,儘管它們在計劃經濟時代被確定為農業省(如浙江),現在它們也正在變成工業省。”
這是他十年前說的,他所預見的這種趨勢在此後甚至加速發展了。黑龍江雖然還背著“老工業基地”的光環,但這些年經歷了明顯的“去工業化”行程:2000年全省三次產業占比分別為11:59:30,這一年工業增加值的比重甚至還比上年新增了3.8個百分點,然而到2010年,三次產業結構就調整為13:50:37,到去年,則變為驚人的25:25:50。不難看出,在近十年裏,黑龍江的經濟結構中,工業已衰落到僅占四分之一,而農業、服務業大幅攀升。
像這樣的情形,並不只出現在黑龍江,同為工礦基地的四川攀枝花市,2010年全市產業結構還是4:74:22,工礦產業占絕對優勢,甚至2014年仍是3:74:23,無甚變化,但到去年已戲劇性地轉變為9:54:37,短短四五年間,工礦業產值急劇相對衰落,農業產值份額增至三倍,服務業也迅猛發展。近年來攀枝花倒是以芒果出名,2010年還曾被農業部授予農產品地理標誌——但儘管如此,這兩年的該市統計公報中,也隻字未提“攀芒”。
實際上,日本北海道的盛衰也近似。和黑龍江一樣,北海道自近代以來也經歷了從“荒無人煙但資源豐富”到急速發展、隨後又盛極而衰的過程,並且同樣曾以農業、工礦業為支柱產業,人口增長率一度僅次於東京,但近些年卻面臨著不斷的人口流失。日本的經濟轉型更早,北海道在傳統產業之外,就尤為注重培育自身的比較優勢,特別是基於優越自然條件的生態農業、釀酒業和旅遊業。夕張推出了名產蜜瓜,讓這座原本已資源枯竭的煤炭城鎮名聲大震,帶動了許多周邊產品,為當地找到一個新的增長點。在岩井俊二的電影《情書》(1995)、馮小剛喜劇《非誠勿擾》(2008)上映後,作為外景地的北海道更是吸引了大批“劇情觀光”遊客。
黑龍江的自然條件也相當優越,“北大荒”是全國的糧倉,大興安嶺則是最大的森林寶庫。不過,黑龍江長久以來的一個問題是:它雖坐在金山上,但卻沒有面向市場推出高品質、高價值的農產品。它是中國大豆主產區之一,但有時卻賣不掉,而中國每年仍然要從國外進口多達9000萬噸優質大豆;它也是率先引種、推廣名貴西洋參的省份,但當時藥材公司規定,只收國外進口的西洋參,結果是外商收購後,貼上商標再轉手賣給中國人,堪稱奇談。
的確,黑龍江原本的工業基礎厚實,但這卻絕大部分都是重“國計”而輕“民生”的重工業,黑土地上產出的豐富農礦資源,並沒有催生出像傢俱、造紙、釀酒等在原材料加工的基礎上更高附加值的大型現代化企業集團,很少人聽說黑龍江在這些領域有什麼著名品牌。可以說,以往這種過度注重初級原料的粗放型經濟,其實是把本地的資源賤賣了。
這些年來,黑龍江的旅遊總收入相當於全省GDP的比重連年攀升:2005年還僅有5.1%,2010年增至8.6%,2019年就到了19.7%——但旅遊大省雲南的這一比重高達47.5%,旅遊總收入是黑龍江的四倍,足見差距。這還不僅是在吸引遊客數量上,更是旅遊體驗品質上的差距。雪鄉和亞布力滑雪場前些年的風波,都損害了黑龍江旅遊在遊客心目中的形象,沒有提升改善,那它就更難吸引到投資者和高端遊客。
▲雪鄉風景雖美,但宰客之狠,讓它口碑崩塌。圖片來自網絡。
去年以來的疫情不僅打擊了旅遊業,也影響了黑龍江的另一個經濟支柱:外貿。很多人不知道的是,黑龍江有多達25個開放口岸,其中17個也是旅遊口岸,但在邊境關閉後,原本熱鬧的黑河、綏芬河等口岸都遭受了重創。這更促使黑龍江必須轉向有機內生的經濟增長模式,不能只靠粗放型的掠奪式開放或一錘子買賣,而要轉變觀念,提升品質和附加值,明確自己真正不可替代的優勢。
當然,這無法讓本地經濟迅速好轉,但就像北海道的轉型之路所啟示的,儘管當地人口仍可能流失,但至少可以有所減緩,同時發掘自身的比較優勢,創造更多新增長點,既吸引移居者和遊客到來,也能讓留下來的人享受到更好的生活,參與到新的機會中去。這才是一個地方逐漸恢復平衡與生機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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