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夜間雨後的飛蛾,拋開它們那惱人的習性,它們在燈光下尋覓,橫衝直撞的勁頭兒,不知疲倦的勁頭兒,為尋得那光,那熱,不舍不惜生命的勁頭兒,沒理由嘲笑它,或嫌弃它、惱它,更是不忍。那麼,我們為何不能這樣去生活?以這樣的管道去愛,並信仰愛情……”
作者丨謝丹儒
來源丨最後一米陽光
攝影丨王白石真
1.
那天,很是尋常的一天,唯一的差別就是:老秦來了。
老秦,我的初、高中同學。我在高中便輟學後。而他則堅持讀完了高中,拿了畢業證後也沒去上大學。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講,我只能算是初中畢業,他則是正兒八經的高中生。對於求職道路,學歷是塊敲門磚,很多公司要求若缺了這敲門磚則連敲門的機會都沒有。至於門後面,學歷還能帶來些什麼,依我多年的從業經歷而言,並沒什麼兩樣。尤其是這低等教育,它不比高等教育,還分什麼專業,門類,師出,低等教育只要稍稍認真些很輕易就能上了。但高等教育就不同了,關於中考有多重要又有多難,我雖然不是特別清楚但也略有耳聞。事後我也有問過老秦,他的回答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他原本是有機會的,“三本”再補貼點錢應該是沒問題的,但他並沒有這麼去做,而是帶著半是後悔半是決絕的心態,選擇了另一條路。和我一樣的路。
我是在高二的時候輟學的,那一年老秦還在上學。說是上學,至於學習的成分有多少從他的中考成績也可見一斑。畢竟,並沒有那麼多所謂的天才,絕大多數人也都是平平常常的普通人,一分耕耘一分收穫算是好的了,絕大多數可能還屬事倍功半。我雖略有不同,不過這已經不重要了。
從走出校門的那一刻起,學習成績好壞,天賦如何,這些都算不得什麼籌碼。步入社會,看中的是能力,是以“價值”作為尺子來衡量個體的。所以,學歷真的重要嗎?而且,學歷這塊敲門磚也並非指的是低等教育的學歷,它是有大前提的,在這個遍地都是大學學歷的時代,說它是敲門磚那也指的是高於這個學歷,或在這大學學歷中相較而言的重點大學學歷。它是與時代息息相關的,以稀缺為衡量標準,以高等名府為衡量標準,再細分那就是以專業領域、知識含金量、資訊密度和難度……總之,不會是高中或國中學歷。所以,不難想像,像我和老秦這種學歷的人出來能幹嘛呢?尤其是我。
國中學歷,義務教育畢業,我雖然讀過高中,上高中的成績也算不錯,603分,但這是個以“結果論”為導向,以“證明”為重要名額的時代,沒畢業證,如何取信他人呢?
我高中輟學後,先是家人介紹認了一個制衣廠的“師傅”,跟隨他去了北京學習制衣。在北京的那段時間,幾乎每天早上,兩個白皮饅頭,就著鹹菜,喝兩碗粥,中午是大食堂飯,晚上同樣是大食堂飯。工作內容單調,枯燥,乏味,簡直不敢想像我是怎麼撐過來的。每天制衣車的聲響“嗡嗡”個不停,每天不是忙這就是忙那,都是些零零碎碎的事兒,還都總是重複。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半年,由最初的好奇,繼而厭倦,再到每天做夢都是“嗡嗡”的聲音。年紀輕輕的我,高傲的我,虛榮的我,在那期間裏,我沒有聯系任何人。原本我以為這樣的生活會持續下去,就像我能够忍耐到上高中一樣,忍耐得更久些。
原先,我國中就想退學了,但因為家裡勸說,老師也勸我,鄉里鄰居也一樣,我忍了下來。工作上其實家裡也勸了,師傅也勸了。但就像我不能忍受高中一樣,我沒忍耐下來。於是,我獨自一人從北京離開,去了我伯父那兒:東莞。
在東莞,我同樣沒待多久,依舊是半年。半年,我便膩了,加上臨近過年,我便提出了辭職。至於未來,我沒多想,當時我唯一知道的不是我想要的是什麼,而是我不想要什麼:我不想要一眼望不到邊的苦等希望,我不想要一眼便知道盡頭的枯燥人生;我不想要這般平凡的活著,碌碌無為;我不想要沒有目標的活著,但如果目標是僅僅為了錢,我也不想要……我不想要的很多很多,想要的卻一個也沒有。
人生中如果細細總結,我不知道別人,但就我個人而言好像總是在重蹈覆轍。這樣的經歷不止是工作上,學習上,生活上好像都是如此。
學習上,我曾僥倖得過高分,但也就兩次,一次是小學昇國中的期末考試,另一次則是國中昇高中的期末考試,兩次都是出乎意料的獲得了好成績。有那麼一點超常發揮的意味。上國中那會兒是數學差一分滿分,和另一個同學並列數學第一;上高中那會兒是完全沒想到這成績都能上縣裡重點高中了,但我報考的學校卻是普通高中。生活上,一些錯誤老是重複的犯,比如失眠,比如丟東西,丟錢,比如連續兩年臨近過年總得摔壞手機。
所以,細細總結,細思極恐。
第二年,上半年,從東莞離職後,我便隨幾個國中同學一起來到廈門。這一份工作我出奇的竟幹了一年多。之後,我的工作就開始變得沒有規律了,最長則一年,短則三五個月,亦或幹一個月就離職了,總之沒有再重複那麼穩定的半年或一年。
廈門是座美麗的都市,就像它的別稱“鷺島”,無論是“鷺”這種鳥所帶來的閒適、自由自在飛翔、亦或離群索居,都有一種詩意般的浪漫;又或者“島”,孤島,島嶼,小島,僅從這“島”衍生出來的想像就足以叫人傾慕和嚮往又多出幾分。事實也是如此,每每與人說起在廈門工作,別人第一時間想到的便是“這是一座美麗的都市”。鼓浪嶼,廈門大學,亦或普陀寺,觀音山,風景,知識,信仰,將它們聯想一處,這該是多麼美麗的都市啊!關於這些,我有幸領略,卻也在這兒久而生膩。但不知怎麼的,後來我“北上廣深”都奔赴了一遍,福建也曾到過龍岩、福州,可最後我還是回到了廈門這座城市。
在廈門的第二年,也就是我出來工作的第三年,老秦這時也從業一年有餘了。在這期間,我和老秦幾乎毫無聯系,通訊錄雖有他的號碼,但我一次也沒打出過。直到某一天,一個陌生的號碼打了過來。第一遍,我一看是陌生號碼便掛了,沒過多久,同一個號碼又打了過來,這次我接了。
電話那頭的聲音剛出來,腦海中第一時間我便知道他的身份。雖然聲音變了不少,說話的管道也都生硬了,客套了,甚至還有些世故的痕迹,但我依舊聽出是老秦打來的。
那通電話並沒有通話多長時間,省略噓寒問暖的客套,通話時間不超過十分鐘,真正的內容更是少得可憐,無非是問一下近况如何,繼而相互交換資訊,然後便說了句“下次再聊”,就掛了。
很多時候,“下次再聊”,“回頭再聯系”,“有空再聊”等等諸如此類的,也只是客套一下而已。我當然知道這一點,所以,那通電話過後我也沒放在心上。等他再次打電話過來時,已經是下半年了。
這一次,他打電話過來只說了一件事,他來了廈門。沒有提前通知,沒有絲毫準備,事前也沒有一點苗頭。
事實上,在第一次通話後我們便互相添加了通訊好友,彼此的動態都能够在“朋友圈”看見,也都可以隨時聊天而不用打電話,但我既沒有從朋友圈看見他要來的資訊,甚至他辭職我也一無所知,聊天倒是聊過幾次,但也僅限於節日問候以及借著節日隨便說兩句便沒了下文。誰能想到,他直接就來了廈門,然後才告訴我。我甚至不敢想像,如果我沒在廈門了,他當晚該去哪兒住呀?住飯店嗎?又或者我談戀愛了,同居了,他還能和我一起住?何况,他何以認定我就一定會認他並收留他呢?畢竟那麼長一段時間不聯系,畢竟多少友誼在步入社會後便越來越淡。難道他就真的沒有想過這些嗎?還是因為想過了,所以第一個聯系的便是我,又或者我是最後一個聯系?
看著長高了些許,滿臉青春痘,滿臉疲憊的老秦,他就在那坐著,近在咫尺,我卻有些恍惚,感到失真。他不喝酒,這我是知道的,平日裏也沉默寡言,這一點倒是沒什麼變化。我一個喝酒,時不時的問上一兩句,我不問他也不多說。我們吃著亱宵,像極了兩個陌生人拼桌,又像是兩個極親近之人無需多言。總之,不像是在吃亱宵。
當晚,他在我那住下了。一夜無話,各懷心事,在沉默中我們安然入睡。
第二天,我向領導請了一天假。原本我想的是,他可能是過來玩幾天,畢竟廈門是座旅遊城市,很多人慕名而來。我沒問,他也沒說,我就這樣安排了,帶他逛了一遍廈門。
當晚,又是吃亱宵。我先是問他對廈門的印象如何,他的回答是,“一般,也就那樣”。我又問了他的打算,意思是怎麼想的,工作還是旅遊?他的回答是,“再看吧”。我不知道他所說的再看究竟看什麼,看心情還是看別的什麼?我並沒有細究。不說話,氣氛倒也不覺得尷尬。我不太習慣沒啥事時沒話找話,他則個性使然。兩個人都沉默,似乎就該如此,本該如此。
酒足飯飽之後,總難免生出些話來。沒話找話,我就問了一些,譬如為什麼不繼續讀下去,譬如關於未來的打算。年輕時候都這樣,未來的話題總在一直重複著,好像這意味著希望,意味著人格的偉大,意味著思想成熟、有抱負。
他的回答是,分低了,家裡沒什麼錢,而且讀大學和不讀沒什麼差別。
關於未來的打算,他同樣沒多說,還是那句話“再看吧”。
2.
我所上班的組織在廈門當地是有名的工廠,屬於島內。在廈門待過的人都知道,一般而言,人們習慣性的會將廈門分成島內和島外。所謂島內無非是不需要通過那幾座高橋,是環海之內,是臨近大陸的這一大塊。
之所以選擇進廠,除卻沒有學歷之外,其他的就是要求不高,工作簡單,大部分都在重複,大部分都在熬時間。而且,從金錢的角度而言,它雖然不是薪水最高的地方,但也絕不會是薪水最低的地方。甚至在很多時期,相對於絕大多數工種而言,在工廠的效益都還是很不錯的。經常加班四五千,平常薪水也是遠超於最低工資標準。
如果說,我進工廠是不得已,倒不如說,那時的我,僅憑我有限的閱歷,我的認知,我的勇氣,我所能看見的,工廠是不錯的選擇。它不像一般的底層,抛頭露面,卑躬屈膝,還需要處處看人臉色。在工廠,全程無塵化管理,穿上無塵服就只剩下兩隻眼睛。只有吃飯的時候,大家才知道原來你是長這樣,原來你是穿這樣的。至於其他的時候,穿上無塵服,本本分分地工作,不要鋒芒畢露,不太張揚,躲在福斯的背後,那麼基本上人們很快便會將你遺忘。
我需要這樣的低調和遺忘,這是我選擇工廠最主要的原因。而且,就像我說的,它的薪水不算差。
第二天因為要上班的緣故,將鑰匙交給老秦後,我隨口囑咐了幾句便去上班了。在工廠上班的日子很容易讓人忘記時間的存在。循規蹈矩,按部就班,分工明確,找到自己的崗位埋頭工作,一抬眼就是吃飯的時間,吃過飯睡會兒,醒來後繼續埋頭苦幹,吃飯,工作,然後下班。一整天就這樣過去了一半的時間,我喜歡遮掩渾渾噩噩的日子。這是我前兩份工廠經歷教會我的,什麼也不用想只是做就夠了。够簡單,能勉強維持生活。而且,工廠不需要自我,不需要疑問,不需要求證和相信什麼。這樣的清淨,還能活下去,我還應該奢求什麼呢?
然而,隨著老秦的到來,我的清淨生活很快便泛起了漣漪。那是從另一種角度審視生活的結果。
老秦最終選擇了留下來。當天下班回到家,老秦一聲不吭悶頭坐在床頭,看見我進門,他抬眼望著我。那是一種全然陌生的眼神,似凝視,似審視,似懷疑。我不明所以出聲詢問:“怎麼了?”
“我今天去找工作了。”老秦說這話時有種漫不經心的從容。
“找得怎麼樣?”我沒有問他想找什麼工作,也沒有問他都找了些什麼工作。我對於這些並不比任何人知道的更多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找什麼樣的工作那都是他的選擇。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自己决定了就好。
“沒找著。”
從他的聲音裏,我不知道他想表達的是什麼,我試探性地問道:“那明天繼續找?”
他“嗯”了一聲便沒有再吱聲。
看著低著頭的他,眼睛無神,神色黯淡。我不確定地問了句:“吃飯沒?”
這是我唯一知道的安慰人的管道了。人在很多時候,吃飽了和沒吃飽,吃了多少和吃得開不開心,飲食和心理活動是密不可分的。通常而言,人吃飽了,力氣充沛,精神也就容易好轉起來;吃開心了,心情也容易被感染,自然而然人就會放鬆,放鬆之後很多事情也就容易豁然開朗;還有一點就是,我們在談論吃的時候,很容易想到自己想吃的,這樣一來,人們第一時間便能够從當下的狀態切換到另一個狀態中去,舒服的狀態、喜歡的狀態、熟悉的狀態,這個時候心理的失衡也能得到一定的緩解。相反,如果一個人茶不思、飯不想,那麼在這個時候硬要去想問題,就容易走極端,變得消極。我自己就是這樣,常常化悲憤為食欲。
而且,最主要的一點是,在工廠雖然包吃,但工廠的伙食無論是營養還是油水,對於人體的需求而言是遠遠不夠的。我自己本身也是在下班後有繼續吃東西的習慣,所以,雖然不確定他的狀態屬於哪一種,我還是希望他能够保持一種相對良好的狀態。
老秦說話的聲音中透露出不想說話的意味,他有些有氣無力地應道:“吃了一點。”
興許是忙碌一天卻一無所獲,加上一路奔波,他有這樣的反應也在情理之中。我知道在廈門找工作的苦楚,無人指引,像無頭蒼蠅亂撞、碰運氣,不僅身體累,心也累。而且就算有幸找到,僅僅是面試也夠嗆的。若是幾輪面試下來,都要懷疑自己是不是一無所能了,這種滋味就更不好受了。若想找到一家自己喜歡也恰好能勝任的,幾乎是沒有了。說到底是,這個世界從來不是為誰量身定制的,更多的還是“適者生存”的叢林法則,再加上近幾年“狼性文化”的衝擊,競爭有多殘酷,勞動力就得相應地貶值,對內心承受能力的要求也就相應地新增。所謂“良幣驅逐劣幣”,反之亦然。所以,找工作也好,工作也罷,都不是件輕鬆的事情。
不過,吃飯不再此列。吃飯沒那麼多講究。吃飯,無論是圖飽,還是圖吃得開心,飽了心情容易好,吃開心了心情也容易滿足。
出於他心情不佳的考慮,可能對方會拒絕,我並沒有直接說“再吃一點”,而是用一種委婉地技巧回應他:“走,陪我再吃一點。上了一天班,我有點餓了,平日裏都一個人吃飯還挺孤獨的,你來了,我自然不能放過這機會。”
說完,我便打開門,用頭示意“走”,並半是玩笑半是誠懇地語氣說道:“成全我吧?”
老秦沉默了一會兒,扭頭看了看我,迎上我的目光,我從他的眼中看到了遲疑不定。
就在我幾乎要動用耍賴的“伎倆”——“唯美食和好靚女不可辜負,好姑娘雖然沒有,但美食同樣不可辜負”,我還想到,“無論幹啥,吃飽了飯才有勁兒,哪怕難受,吃飽了也能更徹底地難受不是?”、“就是想死,也好歹做個“飽死鬼”不是,據說“餓死鬼”會睜著大大的眼珠子,眼珠子凸出,臉頰瘦的扭曲,身體更是中間一個大洞,至於腿瘦如火柴棍,還有那表情啊,表情尤為精彩……”最後一點對付女孩子倒是屢試不爽,不過,看老秦的樣子這些顯然都用不上了。
老秦似下了極大的决心一般,目光在一瞬間迸發出某種叫人不得不正視的精氣神來。
我邁開腿朝前走兩步,做出一個標準的紳士邀請的姿勢,微笑著,雙腿併攏,身體略微前傾作半鞠躬狀,左手貼在後背脊梁處半握拳姿勢,右手緊並合攏略微傾斜朝前方示意。他臉上露出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隨即搖了搖頭,不過還是欣然朝我示意的方向邁去。
關於吃什麼,在還沒出發前我便早已有了主意。對吃的研究,一般人還真不如我:哪條街哪個巷子哪裡有什麼吃的,什麼菜系什麼特色以及什麼價位,主食、配菜、小吃、點心、酒水,以及格調、排場、氛圍、講究、品位等同樣有一套自己的獨特品味審美。對於他這樣的狀況,就該下點“猛料”:必須得吃辣,得吃得過癮,還得吃出個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驚喜來。當然,也得便宜實惠。
3.
這一次,我並沒有帶老秦去上次吃飯的地方,雖然那也不錯,但和老秦吃過一次對他也就有了大概的瞭解。他的飲食品位應該是和我差不多的。
民以食為天,這是古話了,關於這句話我倒有一個新的想法:與其說民以食為天,倒不如說,在吃這一塊很大程度反映出各自的生活品質和格調。
吃什麼對胃口,怎麼吃好吃,選擇怎麼搭配,以及自身身體的需求,這裡面都是有很多講究的。如果一個人連飯都吃不好,不懂怎麼吃,那麼這個人在為人處世方面也就可見一般。對自己不瞭解的人,又如何能很好的與人打交道呢?同樣的道理,如果對吃進去的食物都不在意,那麼又能產出怎樣的精神和氣質來呢?比如减肥,先喝一杯水再吃飯,這樣既能在一定程度上控制自己的食欲,又能產生飽腹的效果。可惜很多人連這一點都沒有明白。於是,他們跑步,運動,消耗大量體力,在飲食上不注意,營養上跟不上,長此以往,即使真的能瘦了還不反彈,那多半也是病態的瘦,而不可能養出健康的、正常的體格。吃不好而想要身體好,身體不好而想人格健全,這是極難的。大道極簡,道法自然,“吃”之一門更是如此。
夜朗星稀,和煦的微風拂面,我們沉默著穿過大街小巷,我時不時回頭注意老秦的表情,看到他的目光並沒有流露出什麼異樣我也就放心了。對於一個缺乏耐心的人而言,美食和他們是無緣的。想要吃得好,就得多一些耐心。
“望湖樓”,顧名思義是坐在飯店可以看到湖。飯店臨湖而立,卻又保持了一個很好的距離,兩岸建築林立,湖面波光粼粼,夕陽的餘暉灑在湖面上閃著煎蛋般柔和光芒,遠處是晚上出來散步或跑步的行人,他們圍著湖或動或靜,坐在飯店隔窗而望,以窗戶為界便是一副優美的畫卷,再加上這家飯店以辣著稱,一個柔,一個烈,一個美,一個豔,即使美食佳餚,更秀色可餐。
興許是過了飯點,又或它的“辣”的特色本身門檻就高,我們來的時候只有幾桌,看著他們滿頭大汗,臉上露出輕鬆的表情,與食客對上一眼,然後極其默契地會心一笑。和老闆打了個招呼,我們徑直上了二樓,選了一個位置臨窗的位置。既然是為他準備,我也就沒問他吃些什麼,是否有忌口之類的。我在選單上圈了潑辣腰花、剁椒魚頭兩個招牌菜,點了兩個時令蔬菜,考慮到他不喝酒,又點了一份紫菜皮蛋湯。從始至終,他都是沉默著的,目光凝視著遠方。
很快菜便上齊了。端菜上來的是一比特年輕的小姑娘,我沒見過,不免多看了兩眼。她給人印象很好,眼睛很乾淨,做事也俐落,就是說話的聲音帶著些許怯生。可能是我的目光過於肆無忌憚,被她白了一眼,然後她丟下一句“請慢用”便匆匆離開,走的時候連步子都有些淩亂。
恰逢這一幕被上樓的老闆捕捉到了,老闆調笑了一句:“別嚇壞了人家小姑娘。”
“我也是小年輕好不好?”我笑著應道。
老闆笑著搖搖頭,並沒有接話。我卻並不打算就這樣輕易放過他:“老闆,你這還招人不?”
老闆認真地看了一眼我,又看了一眼老秦,笑著說道:“你,不行,你這朋友倒是很適合。”
老秦不知道什麼時候轉過頭來了,聽到老闆這麼一說,他眼睛裏閃過一道光亮。就在我剛想替他拒絕的時候,沒曾想老秦先開口了:“我沒問題。”
這下我倒是沒話說了。看著老闆和老秦,他們目光對視著,從他們的眼神中我似乎看到一種名為“惺惺相惜”的東西。
“你是認真的嗎?老闆。”我的目光雖是對準老闆這邊,卻也有確定老秦真實想法的意味。
“只要你朋友沒問題,我這邊就沒問題。”老闆說這話時是沖著老秦的方向說的。原本以為老秦並不會真的答應,或者延后幾天,考慮一番再做决定,沒想到他竟毫不猶豫就答應了下來。
說完,老秦還特意站起來做了一個自我介紹。最後,他和老闆敲定第二天就去上班。
原本以為只是開開玩笑,大家笑笑就過去了,好好的飯局竟然變成了“面試”這是我所不曾預料的。我有很多的疑問,但是,顯然當下不是恰當的時機。不過,對於老秦能够這麼快的找到工作,而且,看得出來老秦是認真的而不是隨便想找一份工作應付一下,我也就沒什麼好說的了。
在我尚未開口之前,老闆未卜先知:“小琳,給這桌上兩瓶啤酒。”
“吃好,這頓我請。”絲毫不給我們拒絕的機會,也不給老秦表現的機會,老闆拋下這句話便笑容滿面地下樓招呼客人去了。
小琳,也就是之前那個年輕小姑娘。她很快便提了四瓶啤酒上來。
“老秦不喝酒,兩瓶就夠了,謝謝。”我接過兩瓶酒打開,給自己倒了一杯,碰了一下桌子,“沾你的光,借你口福。”
老秦欲言又止,給自己舀了一碗湯,示意以湯代酒。
看著在一旁局促不安站著的小琳,我微微一笑:“這兩瓶酒還得麻煩你幫忙提回去,替我謝謝老闆。辛苦了。”
小琳方才如釋重負,提著兩瓶酒急急忙忙地跑下樓。
看著她消失的背影,我打趣道:“現在好姑娘和美食都有了,不可辜負哈,來,珍惜吧。”
吃飯的時候我不做任何事情,就只顧著吃就好。好吃,吃飽,吃好,這是我一天裏最大的寬慰。人生中有很多的愁緒都得往肚子裏咽下去的。我不敢想像,如果沒有這些美食給“中和”一下,我的肚子裏該是怎樣的“一肚子壞水”。
可能是美食在前,加上了卻一樁煩心事,也可能是見我吃得忘我,老秦也開始大吃起來。一口飯,一口菜,辣了就喝點酒,他則喝湯。還沒吃多久,汗便冒了出來,我喜歡冒汗的感覺。酣暢淋漓的辣,痛痛快快流汗,湖面輕緩吹進來的微風和心中的難得的愜意放鬆,在美食中沉浸,渾然忘我。
等我酒足飯飽之後,老秦還在吃。他也是放開地吃。看著眼前的一幕,莫名享受。享受之餘目光不自覺與那窗外的湖水相撞。夜幕早已降臨,夜色下,燈光下湖面黑漆漆一片。更遠處,湖邊影影綽綽地行人叫人看不真切。一切盡收眼底,有種莫名悸動和莫名惆悵。
等老秦吃完的時候,天色漸晚,空中飄蕩著的暖氣也開始下沉,氣溫有點微凉。走出飯店的時候,我提議一起去湖邊走走。老秦沒有應答,我自顧自往前走了幾步,不一會兒,便聽到腳步聲在身後不遠處傳來。
此時的湖邊散步的人已經寥寥可數,依稀還能看見的也就三兩情侶在湖邊靠著欄杆似調笑,似竊竊私語。湖邊昏黃的路燈恰到好處地掩映著石板鋪就的小路,我走得緩慢,老秦的脚步在身後不緊不慢地響起。我始終沒有回頭。
繞著湖走了半圈,我停下了脚步。老秦低著頭走著,不久便也停了下來。我們誰也沒有主動開口,我看了看老秦,隨即便將目光投向了湖面。湖水在燈光和月色的照耀下,其表面的光華隨風波動,微瀾。
“我失戀了,我不知道還能逃到哪裡去,別人的問題太多,心思太雜。這是我選擇來找你的原因。”老秦的聲音有些低沉,低沉而暗啞,那些話不像從他嘴裡說出來的,而更像是被風吹來的。
我沒有說話。對別人的話,我從來就不善應對。平常的對話,除非是無關緊要,那就說什麼都行,而一旦涉及具體的事情,我既不瞭解具體情況,又不願做一個偏聽的人。同時,我也不願意主動去揣摩別人的心思,很多事知道得多了,也就越加明白沉默是最好的選擇了。我不願意多說,也不願妄言。
月色和燈光掩映下,湖水蕩漾,魚兒時不時躍出水面,磷光閃閃,耀眼,撲騰,歡快。然而,我還是從這短暫的鬧騰和歡快中隱約感覺到某種失衡。像壓抑了許久的內心突然間地釋放,之後是平和嗎?還是莫大的空虛。
老秦還在繼續說著。語氣平靜,克制,不甘和憤怒被掩飾得極好。至於他說的逃避,我的理解是,這也並非是逃避,它更多的應該是根植於內心的對愛的信仰的動搖。那是信仰和現實之間的落差造成的,而非真如他所說,這是他的原因。感情中有許多的人都抱著同樣的想法,習慣性將一些不屬於自己的問題攬到自己身上,然後自我安慰、自欺欺人,最後由於所攬之事本就並非是自己的原因,偏偏又走不出心理的那道屏障,於是就很容易將它打包成一團,繼而得出似是而非的唯一答案。於老秦而言,逃避就是這個答案。
老秦在講完自己的故事之後便不再說話了。我不確定我是否屬於一個很好的聽眾,不過,老秦在說完關於他的失戀之後,我明顯感覺到某種東西在悄然間融化了。或者說,變得柔軟了。
在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老秦說的那個故事。同時,有些話我想告訴他,想告訴他不是他的問題;想告訴他過去已經過去了,都翻篇了;我還想告訴他——愛情和穿鞋子是一樣的。穿鞋子就要一開始就合腳的,那樣最壞也能穿一陣子。如果一開始鞋都不合脚,哪怕脚磨壞,再怎麼不舍,最後都得扔掉。
不過,這些話我終究沒有說出口。將這一切都交給時間吧。雖說時間無法治癒創傷,但給自己多一些時間總歸是沒錯的,揠苗助長,這樣的事情還是少做的好。尤其是在夜裡,夜裡總是容易將一切都誇大。
4.
不久之後,老秦便離開了。一切複又回歸到了原來的模樣。我的房間裏,關於他的一切痕迹都無處可尋。不過我也清楚這並不是真的,他來過,他就在那兒,只要我去找他,那麼眼前的一切就都將被推翻。他真的去望湖樓上班了?我並沒有去求證過。就像他口中的那個故事,那個關於他逃避的原因和答案,儘管我經常想起,想起時覺得不可思議,我同樣沒有去再問他關於更多的細節。
老秦是在清晨離開的。那會兒,我依稀聽見一些洗漱的聲音、打掃衛生的聲音、搬東西的聲音,最後是關門的聲音。當時,我介於半睡半醒之間,聽得清晰又有些不確定。其實,只要我睜開眼睛看上一眼就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兒了,但不知道出於何種原因我並沒有這麼做。現在想起,大概這其中也有逃避的成分。我不喜歡別離,尤其不擅長告別。煽情的話太假,如果什麼話也不說那也尷尬,更重要的是,他選擇這樣的管道告別我既知道了我便沒有理由多說什麼。
他走之後,我睡得昏沉。等我醒來時,桌子上多出來一張紙條。除此之外關於他的所有痕迹都被清除乾淨。紙條上,他寫道:“我去望湖樓上班了,再見。祝好。”
這件事我並沒有放在心上,那張紙條也很快隨著垃圾一起丟進了垃圾桶,並飛快地消失。關於他的離開,最初我也曾猜想:他之所以選擇這樣的管道是否是他的個性使然,就像他突然的到來,然後悄悄離開。還是說,和他所說的那個故事有關:秘密被宣之於口之後,沒了秘密的他,如果他不願建立更親近的聯結那就只有另一條路了,離開。
無論是哪一種,亦或不是其中的任何一種,我都接受。確切的說,這一切都不是我所能控制的,且我也不願意以任何的理由勉强、威脅、控制、道德綁架他人。就像我同樣不想被束縛是一樣的。任何關係,都是如此。
然而,老秦突然地到來和悄然地離開,終究還是或多或少帶給我以某種影響。他的秘密開始時不時地闖入我的腦海,記憶從大量的往事中如龍捲風卷起草原的一根小草那般輕鬆卷起內心刻意隱藏的心事,記憶翻騰起來,想像力開始起作用,現實的痛苦認識逐漸也回到我身上。那些我曾經耗費了許多精力努力想要解脫,也確實在很長一段時間它沉寂了,如今它卻再次鑽了出來。我在想,如果當初我不這樣做,如果當初我和老秦一樣,如果當初我堅持下去……我的腦海裏全是關於如果的種種猜想。
那些得不到承認的逃避行為,乘虛而入,逐漸浮起,一併湧入腦海。我需要音樂,需要喝酒,需要大醉,需要大喊,需要大哭,需要一場宣洩和傾訴……需要解脫。又或許,我同樣需要逃避。
這些年的努力,刻意隱瞞,自欺欺人,我的偽裝,就這樣不攻自破。我不敢承認的事實,我妥協、屈服、不願醒過來的夢,我躲在自己的世界裏,假裝沒心沒肺,明明看見了卻視而不見,掩耳盜鈴聽而不聞,我以為這樣的假裝只要假裝的時間够長,它就是真的,它就會成為真的。
我躲在工廠裏,假裝自己沒理想;我躲在這個暗無天日的工廠裏,假裝太陽不存在;我過著日日重複、單調、枯燥、毫無希望的日子,假裝這是充實。
可是,老秦的故事,他的秘密,他的逃避,他的誠實,我以為的種種“真相”,說到底,就是我自己,我同樣不相信,一個字都不信。不敢相信。
三年的情感,分分合合,索取無度,從最初的為愛犧牲,將就、遷就、勉强、寬容、原諒,說什麼為了將來,為了彼此更好的未來。說白了,這就是怯懦而已。是的,談付出確實很世俗,甚至是勢利的。但就世俗的物化而言,世人皆如此啊。如果這樣的一個普遍標準都算不得什麼,還要勉强自己相信這是什麼考驗,如果這樣的一個普遍標準都難以衡量,說什麼這就是證明愛,證明愛對方,證明有多愛。多可笑啊!如果愛有標準,那也應該是標準範圍內的愛,是同等的愛,是彼此相互支撐,是彼此共通的愛,而不是這樣,絕不是這樣的啊!
這就和吃是一樣的。極端情况下,自己都快餓死了,說什麼這就是考驗愛了,這就是證明愛的偉大了。呵!極端情况下,這就像一個身上僅有一塊錢的人和身負千百萬的人,前者給你一塊錢和後者給你一塊錢,你便認為前者更高尚後者就吝嗇了。呵!
老秦的故事裏,她問老秦要一萬塊錢,事前沒有任何說明,事後的解釋也漏洞百出。這樣的解釋,話說,就算是借錢,也不至於如此吧!若是為老秦,為了彼此,也好歹有個基礎吧。但她是這樣的人嗎?在這三年相處過程中,老秦所付出的錢早已足够付彩禮的二分之一了吧?就在老秦為此負債的時候,她可曾替他著想過呢?就算不以大男子主義自處,這就代表可以被利用了?一次可以原諒,兩次就當習慣使然,但一次兩次三次無數次,那就不得不懷疑了。何况,在這一日又一日的相伴過程,她難道會不知老秦的處境?
在二十五六的年紀,誰都缺錢。何况都是普通家庭出生,賺錢也都不容易。就算要錢,是否也得先捫心自問一句“憑什麼?”,再不濟,是否也該誠實以待。他們還只是處於談戀愛的階段,這還沒結婚呢!說到底是,現在他們的處境也只是父母阻礙,而非真正涉及事關彼此的大事,這還沒到談婚論嫁的地步,便叫老秦拿出一萬塊錢來,這還是為了她的伯父。一個身患尿毒癥的病患。那可是無底洞啊!這樣的女孩,也難怪老秦要逃了。
這樣的事情,一次兩次勉强踮著脚尖往上凑一會兒,這可以,但長此以往呢?就像過往的三年時間。如果說時間說明不了任何問題,如果說過往的種種付出在她看來依舊什麼都沒有給,如果說非得在這絕境中才能證明愛她。那麼,就得問了,這樣的愛,這樣偉大的愛,是一個常人該擁有的嗎?又是她配得上的嗎?
關鍵是,愛能被證明嗎?一次兩次,通過後又如何呢?
我的生活徹底被攪亂了。老秦的故事裏,我不願意承認的暗傷,其實早在故事開始我便知道了。我給不了,也不願給,我害怕承諾,也給不了任何人承諾。我骨子裡就是怯懦的人。我怕愛,我害怕得到和付出,偏偏我又受不了寂寞、經不住誘惑。我就是一個膽小鬼,我根本不配擁有愛。
原本以為,她離開後,我就真的解脫了;原本以為,我躲到工廠裏,就真的可以當做什麼也沒有發生,什麼也未曾改變;原本以為,我只是需要時間,只要給我的時間够長,我終會去尋她,而她也終會在原地等我,一直等我。
其實,一切都是自欺而已。我沒有勇氣承認這個事實,本身就說明我看見了,我知道這樣的結果,我意識到了意識中自己的自私、無恥、逃避、不負責任。我假裝她看不見,假裝她不知道,假裝我是在犧牲自己成全她,實際上,老秦將這一切定義為逃避,將逃避視為最終結果審判的時候,他何嘗不明白:這不是真的!這絕不是真的!
5.
廈門的天氣陰晴不定,時而大雨驟至,時而酷熱難耐,又或介於晴雨之間。
晴空萬里,轉瞬即烏雲密佈,下起了大雨。這是今天廈門的天氣。
偶然間,我瞥見了驚奇的一幕:
一大群的蛾子蜂擁而至,玻璃門下全是羽毛和蛾子的屍體,又被門夾死的,人為拍死的,踩死的,還有些是掉了羽毛再也無法飛翔捕食最終餓死的。
同一時刻,我朝外看,門外卻是另一番場景:
門外,天空如同戲劇的幕布一般,精緻、唯美、性冷淡風格的幕布。活脫脫一副油畫藝術品:天色介於蔚藍的海洋和昏黃的小桔燈之間,冷與暖交相輝映。綿羊一樣蓬鬆的白雲如古典墨水畫渲染開來,點綴其中。更遠處是歡脫的孩子,五彩繽紛的風箏,風箏或起或落,孩子的歡笑聲或遠或近。
凝視著這起落,遙想這前半生的光景,何其相似。轉過頭,不忍再看,匆匆回頭卻看見那極具震撼的一幕:
一隻又一隻渺小而脆弱的飛蛾奮力撲打著翅膀,前赴後繼朝著同一個方向撲去,被同伴撞落,折斷了翅膀,頭破血流、支離破碎,它們依舊朝著那個方向,從高空墜落就在地上吃力攀爬,折斷了翅膀就放弃飛翔而選擇肢脚,哪怕頭破血流,哪怕支離破碎,哪怕那早早撲在燈光上的飛蛾最終被燒焦,烤成肉糊,或燒了肢脚落下後粉身碎骨,親眼看著同類奔赴地竟是這樣一個結局,它們也不曾停留,毅然决然,義無反顧地朝著那個方向爬、走、飛奔而去,繼續這永不顛覆地必死結局。
我驚呆了。
這晚間雨後的飛蛾,拋開個人所惱的那些,它們在燈光下尋覓,橫衝直撞的勁頭兒,不知疲倦的勁頭兒,為尋得那光,那熱,不舍不惜生命的勁頭兒……沒理由嘲笑它,嫌弃它,惱它啊,更是不忍。
為何人不能這樣呢?是啊,為何人不能這樣呢?為愛去真心付出一次。
記憶似乎永遠的停留在了四年前的某個夜晚,無論我如何裝作毫不在意的樣子,或是想要回憶起更多關於那晚的記憶,都是徒勞。我似乎永遠的被束縛在了那一天。無論在此之前的快樂甜蜜,還是在這之後發生的所有事情,都使我越加清醒:我是逃不出來了,除非我願意邁出那一步。
那是個和過往無數個夜晚,以及後來無數個夜晚一樣尋常的夜晚,尋常到我至今想起仍記不住也無法描繪出來那一晚究竟有什麼不同。我所唯一能記住的是那晚發生的事情:我淚流滿面,掩在她的臂彎,時不時的抽泣。
而她,是否曾安慰過我,還是緊緊擁著我……我竟絲毫想不起來。
好像,從她離開後的某一刻起,她便變成了某個符號,在我的生命中扮演著某種重要的角色。我在後來,後知後覺,總結道:那是我的女朋友。
此後的四年裏,愛情似乎就這樣在哭泣中沉睡了,如同睡美人般沉睡。我再沒有愛過任何人,甚至在每次當我想要重新投入愛情的懷抱時,我便會想起那個夜晚,那種痛徹心扉、揪心、鑽心的疼痛便會直擊我的心臟,直至我將想要戀愛的念頭消亡。
我也曾報復性的一次又一次故意生出那種念頭來,看到差不多的女生時,看到心儀的女孩時,看到欣賞的异性時,然而不論我怎麼嘗試,我的心就像神明那般,似乎早已洞悉了一切。
於是,我的嘗試就變成了某種可笑的自娛自樂式的荒誕而拙劣的表演。
一旦這樣的念頭升起,它便紮根了。它深深地紮根腦海中,揮之不去,主宰了我的思維。我無計可施,只能一次又一次妥協、放弃,好換來片刻的喘息時間。
我需要時間。
所有的疑問和懷疑最終將這個答案推到我面前,我不斷重複這句話,我需要時間。除此之外,腦海裏再想不出更多的內容來。就連以往治癒靈魂也變得不再有效了。
寫作,那是在我沒遇見她之前最有效的管道了,消遣光陰,記錄生活,好叫自己感覺到一切都還有希望,一切都在朝著美好的方向前進;音樂,跟著旋律不斷融合心情,然後傾瀉出去,將自己放空,放空,直至只剩下音樂;又或是讀書,我總是花大量時間在閱讀上,這是作為一個寫作者的精神樂園,我游離其中,沉溺其中,在情節、人物、情感、以及諸多的小人物中寄託自己的靈魂,也在不斷的找尋自己;還有咖啡、紅酒、夢……
答案,我早已心知肚明。這一切還將繼續持續下去,如同習慣般,又或是本能般,直至我徹底遺忘。或永遠逃避下去。
可是,這些對我來說,太難了。
遺忘就像一個謊言,需要自欺欺人,需要想像力,需要不斷地為它做心理建設,使遺忘合理,直至淡忘。或使記憶變得面目全非,支離破碎,讓這一切已然發生的事情變得毫無意義。即使這樣,也依舊很難。
每次當我想起要遺忘,記憶又將在原來的記憶中重生,重新煥發出新的活力,無法抵抗的活力。我便又忍不住被它吸引,一次一次,記得愈發深刻,也愈發恒久。一切就像是個惡性循環,仿佛天生就自帶吸引力,促使我不斷的靠近,再靠近,直至無限逼近而難以忘懷。
我為什麼不能遺忘,為什麼無法重新開始,後來那麼多的女孩,女生,女人,异性。她們並不比她遜色,甚至更加優异,更漂亮,更聰明,更體貼,更溫柔,更可愛……可她就像一座大山,越是攀爬,越靠近山頂,哪怕從山頂走過,走得遠遠的。她也從遠方變成了故鄉。
她究竟有何不同,我是回答不出來的。而且,認識的异性越多,我越是覺得無法回答,好像就是這樣,每一個异性身上或多或少都有她的影子,我每多結識一比特异性,這種感覺就越加清晰。那麼多的人,竟好像都是她的一部分。可當我想要去細究時,又變得模糊了。
這一切就像神話的魔咒,又像詛咒,像夢魘,天生帶著禁忌,我不得觸碰,否則便會被吞噬。
只是,越這樣,禁忌的誘惑便越加使人動心。我想知道這背後究竟隱藏著什麼,我被吞噬,我甘願被吞噬,也不願這般苟活。
終於,機會來了。我意識到,這次老秦的出現,以及他的那個秘密,這對我來說,是個契機,是我唯一的機會。
念頭升起,便再也無法撲滅。沒有告別,不去理會領導打來的電話,將手機關了機。我義無反顧選擇了那個最快抵達杭州的飛機。
沒有接機,想像中的熱血澎湃和激動並沒有出現,一切都以最平常的狀態發生著,內心柔軟。電話很快就撥通了,電話那頭的聲音仿若昨天才剛通過電話那般。她沒有問我是誰,就像我沒有問她最近還好嗎,電話裏我告訴她,我來杭州了。她回了一句“嗯”之後便沒有了下文,我繼續說,我想見你一面。同樣簡短的回答,她說,好。
“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熏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杭州是美的,杭州西湖的美尤甚。以往不敢聽音樂,不敢觸碰文字,現在終於不用躲藏,儘管心裡依舊藏著人,然而想到馬上就能見到她,一切就都不用再藏著了。耳機裏放著最喜歡的音樂,從西湖不知出處送來和煦的暖風拂面,楊柳依依隨風搖晃婀娜多姿,樹的倒影,湖面緩慢遊過的漁船,遠處傳來悠揚輕忽的鐘聲,朦朧的霧氤氳在湖面,一切是那樣朦朧,朦朧而彌散著詩意般的浪漫。西湖邊是一起漫步的情侶,或依偎著互相投喂不知在哪個巷子買來的小吃,還有蓮花含苞待放,水裏好多好多的魚嬉戲其間,歡快异常。我想像著一場雨,兩個人擠在一把傘下,亦或風雨同舟?
想著想著,手機傳來一陣震動,緊隨而來的是發來消息的提示音,是她。她發來一個位置,叫我去找她。
順著地圖的指引,很快來到指定位置,她就坐在那兒,靜靜的坐著。有那麼一瞬間,心神恍惚,彷佛又回到了初識那會兒,那一次,她也這樣坐著。
突然,她看見了我,向我招了招手。
我在她對面坐下,看著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她,她的聲音打亂了我的思緒。我張了張口,有太多的話想說,然而在張嘴的瞬間卻又覺得任何的話都多餘。我欲言又止,有太多想問的,不過,對方似乎並不打算讓我說。她說:
“先吃,我點了你最喜歡的炒麵。”
我張開的嘴,動作停滯,還未等我說出那句,她已先一步作答:“還有你要的啤酒。”
吃著眼前這碗再普通不過的炒麵,異鄉,舊人,冰鎮的啤酒,熱與冷,陌生與熟悉,我一邊吃著時不時抬眼看她。這一幕,似曾相識,然而真的發生了,卻又如此平常。
仔細想想,其實我所求也就是這般而已。
只是,當年的我沒有勇氣承認這一點。我害怕失去,怕她介懷,又虛榮。於是,我各種偽裝,裝大方,裝作有理想,有大抱負,帶她去吃各種好吃的,去玩各種我壓根不感興趣的遊戲,去無聊且乏味的公園、海邊、遊樂場、“鬼屋”,我太想裝作自己很好,也太想和她在一起。後來,真的在一起了,我又害怕她厭倦,久而生膩,偏偏我又黔驢技窮,無計可施。然後,我患得患失,忐忑不安,小心翼翼又倍感憂心忡忡……那是想像的無底深淵。
整整四年過去,我何以如此難以釋懷?說到底,我太狡猾了,太自作聰明,太自以為是了。就真實的自己而言,就真實的情感而言,就她而言,真的需要這些嗎?我不敢問,假裝不知道,最後連自己也騙,連誠實面對自己的勇氣都沒有,我是何其愚蠢啊!
年輕的時候,都想著琴棋書畫詩酒花,認為這些高尚、高雅、高貴,日子久了,方才明白:人們真正逃不過的依舊是柴米油鹽醬醋茶。說到底,這一年四季,一日三餐,才是真正需要的、真正屬於我們的生活。畢竟,我們都是凡人,大家都是凡人。俗,而不媚俗,方為生活。
吃過飯,付了錢,我們相伴西湖,漫步西湖。
“你咋想的,來找我?”她低著頭,聲音似乎從湖面飄來而非出自她口。
“你咋想的,來見我?”我看著她,從心底泛起笑意,如春風拂面,臉燙心暖。
“你咋知道我會等你嘞?”她昂著頭,像是驕傲的孔雀,狡黠,竊笑著。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還敢來?”
“就是不知道,所以我來了。”
“如果我不見你呢?”
“那我就等。你不來,我就一直等。”
“你是不是傻?你就不怕等不到嗎?要是我不來你還真單身一輩子不成?要是我不來你還窩在這不走啊?要是我去了別的地方,又或者我不知道你在等我……”
“你呢?等我四年,你不傻?”
“好吧,好吧,我傻行了吧!”
“我也傻。”
“你說什麼?”某人似乎發現了什麼了不得的事情,張大了眼睛,聲音有些不確定,有些失真。
“沒什麼。”我死不承認,故作漫不經心。
“不,你說了,我都聽見了!”某人大笑著,努力力爭,拽著我的衣角,“我聽見了,你說你傻!”
我一把抓住某人搖晃著我衣角的手,緊緊抓著,將她拉入懷中,凑到她耳邊,我說:“是的,傻瓜,你沒聽錯。”。
我說:“是的,我才是真正的傻瓜!我是大傻瓜!”
某人笑著,大笑,卻又在眼中流著淚水。輕輕拭去她眼角的淚水,捏了捏她的臉,摸了摸她的頭,最後牽起她的手,緊緊抓著,繼續著未走完的路……
在杭州一呆就是一整年。在這一年的時間裏,我們的日子趨近平常。沒有驚喜,沒有意外,每天都是衣食住行的那些小事,衣服挑舒服的穿,吃挑合口味的,住不需要多寬差不多够住,堆的東西也不多,因缺有需,一切從簡。簡,不是簡單,不是簡潔,而是以自身的條件選擇需要的,除此之外的,我既沒有別的追求,她亦滿足於簡單的生活。如果不出意料的話,我們將一直走下去的,如此度過這簡單幸福美滿而普通的一生。
我在寫這段的時候,她正站在我身後看著。我抬頭看她,迎上她的目光,從她的目光中我無比滿足。
至於老秦,期間他來過兩次電話。
第一次他打電話過來,是問關於戀愛的一些事兒。他又怕又愛,在事情的處理上,他既怕犯錯,也怕正確,而他唯一確定的是他對那個女孩的愛。怕犯錯是出於對失去的顧慮,擔心會令對方失望、傷心。同時因為前一段感情的失敗,他還隱約擔心重蹈覆轍。怕正確,殊途同歸,人總難免會犯錯,誰也無法保證能够做到一直都正確。他擔心的就是這個。這是個兩難全的問題,完美的愛情是不存在的。
我當時回的是:“不要太擔心,要相信自己,也要相信對方,以及相信愛情。”
也不知道他到底聽懂沒聽懂,說實話,當時說出這句話時我心裡也沒底。之所以沒底倒不是說錯或說對,真正沒底的是:愛情是兩個人的事兒,而不是一廂情願就能成的事兒。如果對方不愛他,那就是一段傷心往事,我叫人相信這些則多少有些強人所難,更重要的是,我可能不說還好,要是他聽我這麼一說繼而來個順其自然,或不作為,那就與我真正想表達的意思背道而馳了。
幸運的是,我所擔心的事情並沒有發生。
在第一次打電話結束沒多久,他便打來了第二通電話。在那通電話裏,他告訴我他們在一起了,而且他戀愛的對象我也認識,正是望湖樓的小琳。
所以,我的話就對?我不確定,但我確實是這麼想也確實這麼做的。我相信愛情,一如那暗夜裡飛蛾對光、熱的信仰。心中有光,暗夜永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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