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日戰爭結束六十五年之後，在山東省濟南市英雄山路134號的山東省醫院中，一場簡單低調的遺體捐獻儀式正在舉行。

遺體捐獻並不算罕見，人們卻依舊會深受感動。而上述的發生在濟南的遺體捐獻事件的主人公，身份卻有些不一樣。

他是一個日本人，準確地說，他是一個在中國生活了70餘年的日本軍醫。

圖|侵華日軍

這位老人名叫山崎宏，1908年11月出生於日本岡山縣一個還算富裕的小康家庭中。如若沒有戰爭，也許山崎宏會一直在這個盛產葡萄的“晴天王國”中，做一個平凡的醫生，安穩地度過一生。

出生於醫學世家的山崎宏，畢業於日本某大學醫科專業。日軍侵華前，他就已經是一個專業能力頗受讚揚且有些小名氣的“漢方醫師”。

日本所謂的“漢方”，其實就是指中醫。這樣看來，他與中國之間早有羈絆。

殘酷的戰爭改變了山崎宏原本的人生軌跡。戰爭，在給中國人民帶來了巨大災難的同時，也給許多像山崎宏這樣普通的日本老百姓帶去痛苦與折磨。

圖|日寇攻陷古北口長城

日本是一個島國，人口有限，為應對發動戰爭的需要，就必須在全國範圍內進行徵兵，山崎家也在其中，需要派出一個男丁應徵。

山崎宏本不是家裡的長子，但他的兄長新婚不久，為了避免兄長剛剛成婚就要和妻子萬裏分別，山崎宏毅然代替兄長遠離故土，上了戰場。

1937年9月，即盧溝橋事變的兩個月後，29歲的山崎宏作為日軍步兵第10師團又名赤柴部隊的隨軍軍醫來到了中國。

史料顯示：“1937年8月5日，赤柴部隊圍攻殺死我29軍37師駐府君廟一個排的守軍，又進村逐戶搜查殺人，36人死於刺刀下。”（數據來源於《天津史志》）

作為一名從小便立志治病救人的醫生，在山崎宏在心裡，大夫奉行的絕對原則是救死扶傷。

圖|日寇強迫中國兒童與其合影

可親眼看過日軍的種種殘忍暴行後，山崎宏的信仰，遭到了毀滅性的打擊。他無法相信自己的同胞居然如此沒人性，也無法面對戰爭上的血腥畫面。

在參軍之前，山崎宏從未想到，自己將會面對如此殘酷的殺戮，而且喪命在自己同胞刺刀下的大多不是軍人，而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

在之後6個月的時間裏，山崎宏先後隨部隊轉戰到上海、天津等地。在這期間，經過內心的掙扎烦乱。

最終山崎宏决定不在這樣的環境中繼續待下去，他想回家。於是，他逃了，做了一名日本人口中的逃兵。

趁守衛的哨兵不注意，山崎宏偷偷地溜出軍營。在跑到附近的村子，換上了當地村民的衣服，隨著很多逃難的中國人一起，離開了天津。

圖|手持三八大蓋，坐移動軌道車巡邏的日寇

來到中國之前，山崎宏並不懂中文。即使是之後會的一點點，也是在來到中國之後才慢慢學的。

陷入語言不通窘境的山崎宏，逃跑之路也是舉步維艱。一方面，他不能讓日本人察覺自己的身份，另一方面，作為一個日本人，他的中國人面前同樣需要掩藏自己的身份。

遠離故土的山崎宏，在精神和身體遭到多重打擊的情况下，愈發想念自己的家鄉。他深刻地期盼著能够回到岡山縣，能够與親人團聚，能够再嘗一嘗岡山甘甜的葡萄。

回家之路漫漫，中國的土地又如此的遼闊，山崎宏不知道怎樣才能找到回家的路。在他模糊的印象中，只記得中國的山東半島離日本最近。

他認為在那裡或許可以找機會坐船回日本。於是，他開始了從天津到山東的流亡之路。

圖|配備了機車的日寇

據山崎宏後來回憶說，“當年，白天要飯，不會說中國話，就用手比劃。晚上跑，累得筋疲力盡才停下來歇歇。”

儘管山崎宏想要回家的心，是如此的迫切，但連年的戰火，還是讓他的回家之途變得异常艱難甚至成為奢望。

而在山崎宏的家鄉，萬裏之外的親人由於長久的失聯，都以為他已經死在了戰場之上，還在老家給他設了靈位修建了墳墓。

經過艱難的路途，山崎宏終於來到了濟南。面對無望的回家路，在濟南生活了一段時間後，他决定在這裡留下來。問起原因，他稱因為‘這裡的人們，給我飯吃，給我水喝’。

圖|耀武揚威的日寇

就這樣，懷着既感激又愧疚的心情，山崎宏便留在了這個“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的美麗“泉城”，為了報恩，更為了贖罪。

之後，在一些好心人的幫助下，山崎宏以日本僑民的身份，在濟南鐵路局的一個倉庫中當了一名看守員。他隱瞞自己的過去，努力學習中文，還經常利用職務之便，用倉庫裏的糧食救濟了不少受到戰爭迫害的中國人。

據山崎宏和他的女兒回憶：

有一次，濟南鐵路局要往北京運送一批糧食。但在運送過程中，遇到了遊擊隊。

糧食不見了的事，最終被日本人發現了，護送這車糧食的三個中國人，性命危在旦夕。得知消息的山崎宏擔下了這個“罪責”，憑著自己日本人的身份，身體上遭了些罪還丟了工作，成功救下了三個中國人。

圖|日軍抓來一個中國青年

多年之後，當山崎宏再次講述起當年的這件事，他還是顯得很高興也很自豪，他說：“這個是我辦了好事了”。

在剛到濟南的時候，由於語言，很多人還會發現山崎宏日本人的身份。但隨著時間的流逝，山崎宏中文水准的提高，漸漸地很少再有人清楚和追究他的過往。

在平淡低調的家長里短中，他成為了附近人口中的“山大夫”、“山大爺”。

雖然决心紮根在濟南的山崎宏，完全隱去自己的過去，但抗日時期，他作為一個日本人要在中國的土地上，長久的生活下去也並非是一件易事。

圖|日寇正在歡呼勝利

離開倉庫看守員這個崗位的山崎宏，以國際紅十字會會員的身份，在濟南鐵路附近開了一個中醫診所。

診所開張了，但上門看病的人卻寥寥無幾。在周圍人的閒言碎語中，山崎宏瞭解到，大家這是在顧慮他日本人的身份。

對於不信任與懷疑，深切明白日軍對中國人民造成了多麼大傷害的山崎宏，表示了十分理解。

他從不曾對自己的遭遇有過任何抱怨，對某些需要救助，但又付不起醫藥費的人，採取了無償的救助。

有一次，他聽說附近有個孩子，好幾天了高燒不退，便主動帶著藥箱上門，給孩子診治。

圖|日軍山炮部隊

在瞭解到這家人是因為付不起醫藥費，才導致孩子如此病重的情况下，他沒有收取任何費用，留下藥之後，便離開了。

山崎宏的仁心，讓他逐漸收穫了濟南人民的信任與尊重。多年來，山崎宏一直堅持著每週六日免費為鄉親們看病。即使他自己的日子也一直過得緊巴巴，甚至時常處於吃了上頓沒下頓的狀況。

1945年，抗日戰爭結束，投降的日軍及其家屬陸續被遣返回國。但山崎宏的過往一直不為人所知，而且在抗日時期他還救過幾個工友的命。就這樣，他成了一個例外，留在了中國。

圖|山崎宏老人

1947年，39歲的山崎宏在旁人的介紹下，認識了一個從唐山逃難過來的女人，兩人結了婚。有了愛人就等於有了家，於是山崎宏更加全心全意的，將自己紮根在了濟南，他要用自己的綿薄之力為日本同胞的惡行贖罪。

山崎宏有一個女兒，名叫“山雍蘊”。按照日本的姓氏，山崎宏的姓應該是“山崎”，那他怎麼給女兒起了這樣一個名字呢？

其實，山雍蘊不是山崎宏夫婦的親生女兒，而是夫妻兩人收養的孤兒。當年山崎宏的一個好友，撿到了一個女嬰，孩子病得很嚴重。

圖|淞滬會戰中進入民巷的日軍派遣軍

山崎宏的這位好友便找了些中藥喂著，想著能救就救了。山崎宏知道後，就和好友一塊治。一個多禮拜後，孩子還真被救了過來。

不過好友家裡本來就有四個孩子，再多張嘴，實在困難。山崎宏便將孩子抱回家自己養了起來。

因自己日本人的身份，山崎宏一開始就讓孩子跟著妻子姓，起名劉永雲。後來，孩子大了，在學校裏聽別人說，小孩都是要跟著父親姓，就自己和父親不是一個姓。回家後，劉永雲哭著鬧著非要也和父親姓。

圖|日軍上海派遣軍護旗隊

山崎宏便只有給女兒改了名字，“山崎”是個日本姓不方便，大家又習慣叫他“山大夫”，他便只用了“山”這個字，給女兒改了“山雍蘊”這個名字。

新中國成立後，山崎宏的診所被納入了當地的衛生院，他也囙此成了一個吃上了中國“公家飯”的大夫。從此，在這個崗位上，他一干就是幾十年。

即使生活一度遇到困境，但在很多年的時間裏，山崎宏都一直拿著最開始的83.6元的薪水。每次遇到漲工資這種好事，他總是推拒，跟院長說：“把機會給了別人吧。”

“盡一分力量，向中國人謝罪”，是山崎宏一直埋在心底的信念。所以他一直保留著日本國籍，卻在中國的土地上為濟南人民服務了幾十年。

圖|晚年時期的山崎宏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已經在中國生活了近二十年山崎宏，中文已經說得非常純熟。在那個沒有電視，更沒有互聯網的時代，山崎宏最常做的事情，就是用收音機聽廣播。

隨著時間的流逝，當時廣播的內容是什麼，山崎宏已經慢慢都不記得了。但毛主席經常說的“為人民服務”這句話，卻一直印刻在了他的腦海中。

1972年始，中日兩國邦交逐漸正常化。許多因戰爭滯留在中國的日本人，先後回國或者回日本省親。1976年，有日本老鄉也給山崎宏帶來了他日本親人的消息。

得到消息後，山崎宏的心中五味雜陳，已是古稀之年的他，也終於在離開日本家鄉幾十年後，第一次踏上了回鄉的道路。

圖|山崎宏老人的日本國籍證明

回到夢寐以求的家鄉，聽著離自己好像很遙遠的鄉音，山崎宏心裡的感受，難以言說，好像有些熟悉，也好像很陌生。

此次回鄉，山崎宏住在了自己堂弟山崎利雄的家裡。在得知堂弟已是日本歌山市一名官員，而且一直在為中日友好努力的時候，山崎宏深感欣慰。

面對幾十年未見的弟弟，山崎宏的兄長和姐姐想讓他留在日本，還托人在歌山給他找了一份年薪30萬人民幣的工作。

山崎宏卻拒絕了。在他看來，這次回鄉是完成了自己多年的一個心願。相比記憶中的故鄉，山崎宏覺得還是有味道的濟南方言，聽著更加親切。而且，他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圖|埋頭寫字的山崎宏老人

僅在日本歌山停留了20天后，山崎宏返回了濟南。這次回來，山崎宏給自己家裡帶回的有一臺別人不要了的14英寸的彩電。

他還花錢買了一堆技術資料，還有一些別人捐贈的，加起來有上萬册，全部都捐給了濟南市圖書館。

後來，有記者採訪山崎宏，問他當時為什麼沒有留在日本，他回答說：“我聽毛主席的，願意回去的回去，願意留下來的繼續改造學習，我聽主席的，留了下來。”

圖|山崎宏老人的日常生活

回到濟南後，他和自己在日本的也時常堂弟交談。他每天騎著自行車來來往往，脚步不歇。他想讓日本歌山和中國濟南，這兩個生育和養育自己的“家鄉”，能够結成友好城市。

為著這個目的，在之後的幾年時間裏，他多次自掏腰包，往返於兩座城市之間。為此，他還曾經給當時的日本首相中曾根康弘寫過信，收到了“大道無門”四個字的回音。

山崎宏的身世和他曾經是日軍一員的往事，一直不為人所知。包括他的妻子和女兒，也只是知道他是個日本人。但隨著友好城市的逐步落實，山崎宏開始受到了外界的關注。

圖|日軍派遣軍高級軍官在訓話

在多次採訪中，山崎宏的往事，逐漸顯露了出來。也就是在這時，已經和他結婚30年的妻子，才知道原來自己的丈夫，曾經是一名日本軍醫。

山崎宏生活在中國，但其日本國籍使他每年都能收到日本政府發放的一筆養老金，而這些錢都被他以各種名目捐錢出去。當汶川發生地震時，山崎宏就自個兒趕到紅十字會捐了3000元。後來街道辦事處號召大家捐款時，又捐了1000元，還讓女兒也捐。

山崎宏將自己的餘生留在了中國，但對於家鄉，他始終還是眷戀的。在中日建交之後，山崎宏與日本的親人好友便經常通信。

圖|山崎宏老人手持“大道無門”

從1976年第一次回鄉，到21世紀初的20多年的時間裏，山崎宏一共回了日本10次。

據山雍蘊說，在那幾十年的時間裏，父親山崎宏在濟南時經常和那邊通信，信件有時都多到收不下了，就成摞地拿去賣了。

但慢慢地，山雍蘊發現父親叫自己去寄信這事，越來越少。大概是因為“老朋友”，都漸漸不在了。後來，山崎宏的哥哥姐姐也都離世了，他便再沒有回過日本。

2003年，已經95歲高齡的山崎宏因病住院。這次生病，讓山崎宏又萌生了一個念頭。

出院後，他把山東省紅十字會的工作人員請到了家裡，在遺體捐獻登記表上鄭重地填上了自己的資訊，蓋上了印章。

圖|山崎宏老人翻看老照片

山崎宏的遺體捐獻申請，濟南紅十字會雖然十分重視，但在當時的中國，還沒有外籍人士捐贈遺體的先例，囙此這件事就這樣耽擱了下來。

直到2007年12月，中國紅十字會終於給了山崎宏一個肯定的答覆。2008年元旦，在山崎宏邁入百歲大關之時，濟南市中區紅十字會正式接受了山崎宏的遺體捐獻申請。

收到遺體捐獻卡和榮譽證書的那一刻，山崎宏感覺很是自豪。他說：“（得到）中國紅十字會準予最自豪了，我（也）是加入中國紅十字會的會員了。”

在山崎宏看來，能够達成遺體捐獻這樁心願，表示著他把自己這輩子，完完整整地交給了中國。

圖|山崎宏給孩子看病

雖然前前後後經歷了一些大大小小的病痛，但直到百餘歲，山崎宏依然身體康健，精神奕奕。這位百歲老人，也依舊每天堅持給附近或者慕名前來的人坐診看病。

有記者前去採訪，發現在他診所辦公室桌的下麵，壓了一張紙條，上面是他自己寫的一句話：“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是最高的美德。”

時間磨去了山崎宏的大部分記憶，他已經記不得這句話是誰說的了，很多往事也變得模糊不清，但“多給中國人做好事”，是他一直堅持的贖罪管道。

圖|手持榮譽證書的山崎宏老人

2010年8月，濟南市舉行了一場特別的授獎儀式。日本駐青島總領事齋藤法雄正式向山崎宏頒發了“日本外務大臣獎”，感謝山崎宏為中日友好作出的卓越貢獻。

當天在參加授獎儀式之前，山崎宏還在診所坐診，是在完成工作後，才趕往的授獎現場。這不緊不慢的態度，讓不知情的人覺得山崎宏對這個榮譽好像不甚看中。

但其實，能够獲得這個榮譽，山崎宏十分高興。甚至為了表達自己的喜悅，他還在會場即興表演了一首他自己創作的歌曲。

然而，就在獲獎的3個月後，這位在儀式上還神采奕奕的老人，身體狀況急劇惡化，開始厭食吃不下飯。

圖|山崎宏的診室

家人想送他去醫院，他拒絕了。但即使在身體狀況不佳的情况下，山崎宏依然雷打不動地堅持著，每天2個小時接診看病，直到他離開人世的前一天。

2010年12月1日，山崎宏在女兒的照顧下，剛剛上完廁所躺在床上休息，突然開始劇烈的咳嗽。

發現父親狀況部隊的山雍蘊，立刻撥打了120急救電話。但在醫生趕來前，老人已經停止了心跳，不舍卻無憾地離開了人世。

當日傍晚，按照山崎宏的最後意願，他的遺體被送到了山東警官總醫院。次日上午，山東省紅十字會在簡單的捐獻儀式後，正式接收了老人的遺體，完成了他在世界上的最後心願。

圖|山崎宏老人正在翻閱書籍

山崎宏在世時，幾乎從來沒有和別人說過“贖罪”這樣的字樣，但他去世後，女兒山雍蘊在收拾其遺物時，發現了父親在生命的最後一段時間裏，用鉛筆寫在紙上的一行字：

“我的最後之贖罪。”落款的時間是“2010年7月31日。

在山崎宏去世一個月後，山雍蘊收到了父親獲得的又一項榮譽——“2010感動濟南年度人物”。這份榮譽的獲得，讓山雍蘊有些意外，在她看來，自己的父親畢竟是一個日本人。

圖|正在看診的山崎宏老人

但70餘年的時間，這個日本老人，見證了中國巨變，也在中國實現了人生價值。

作為一個大夫，他用挽救更多中國人生命的管道，為自己同胞當年的罪孽贖罪，即使他自己從來沒有殺過一個中國人，甚至沒有摸過槍。

他將自己的醫者仁心散佈在了這片他深感愧疚卻也心懷感激的土地上。不論是開診所為窮人看病，捐款捐物，還是最後捐獻遺體，山崎宏用自己的大半生，在中國的土地上，發光發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