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本身一場戰爭。換一個角度,它就是詩篇。昨日的富饒,可能是今日的荒凉。今日的枯枝,也可能是明天的新芽。無論是怎樣的歷史,我們都已經不可能改變,唯一能改變的是我們對歷史的認識。
——楚西南
站在南崗老寨之上/in Ear
一
古話說“嶺南無山不有瑤”,然而這究竟已經成了一種遙遠的傳說。明清記載裏廣東省有八百餘座“瑤山”,如肇慶、雲浮,乃至於潮州等地都有瑤族的身影,現在都還在哪裡呢?
只剩下些粵北山區了!有一個玩笑說法說廣深像紐約,粵北像非洲。粵北的大山,交通不便,經濟落後,資訊閉塞,細思這調笑真是幾多辛酸。
從深圳五個多小時一路奔波,進山過洞,一路辛勞所見感歎非虛。
而偌大的粵北,瑤族也不過真正在連南、連州有一點聚居區,在乳源有兩萬人,其他的地方星星點點,如幾朵浮萍漂浮在异文化的汪洋大海上。
廣東瑤族一半多在連南瑤族自治縣,而連南九萬瑤族裏八棑瑤這一支系又占了十分之九。說廣東瑤族,八棑瑤是繞不過去的話題。
前往連南的路上
二
小時候什麼都不知道,還以為方圓幾十裏就是好大世界,長大了才知道別說我們縣是彈丸之地,於四海而言就一個貴州也不過方寸天地。
見藤見瓜,見葉見花。從瞭解苗族起,我就知道了瑤族。苗瑤語族乃是一大族群,雖然語言分化支系繁多,但實在是有太多共同的東西。相似的語言,相似的稻作文化,相似的信仰,更有相似的苦難歷史。
只是二十多年來,從來沒有去過瑤區。
這確是一種幸運,兩年前認識了一比特連南瑤區的瑤族朋友。這次終於趁端午有時間到廣東最大的瑤族聚居區一探究竟。
三
八棑瑤,用當地瑤語說叫做“雅用尤(諧音,我以苗文記音大概是yak yongx yet)”,實際含義就是“八個寨子的瑤人”。
這三個字實際上恰好和苗語是一樣的,只是讀音略變,如果是苗語的話,讀音就是yaf vangx yel(諧音“雅樣尤”)。
說句題外話,這突然讓我想到黔東南苗族侗族自治州丹寨縣,丹寨在歷史上叫做“八寨廳”,就來源於苗語的意譯,八寨即yaf vangx,含義就是八個大寨子,而丹寨的苗族支系自稱就是yel(讀音為you,和八棑瑤的自稱居然非常接近),附近的布依族也稱呼他們為“尤人”。
這也許只是一個純粹的巧合吧。苗瑤族群在幾千年的遷徙分化中不同地方保留了一些上古文化共同點,又有什麼怪異呢,雖然遠隔千里。這也許正是我們這一大族群的歷史印記吧。
八棑瑤最初在連南渦水居住,然後分化成八排,到清末又進一步分化成八排二十四沖,大小有一兩百瑤寨。然而,歷史最悠久,規模最龐大,文化積澱最深厚的,還是八排,這是八棑瑤各個宗支千年經營的結晶。
在我真正見到以前我是這麼想的,古老而深厚,古典的孑遺,只有這些詞彙才配得上八排的名字和歷史。可是當我真正看到瑤寨的時候,我才知道,原來並非如此。
南崗的老水碾
這世間所有地方面對的歷史潮流是一樣的,城市化,空心化,這些村寨也許在歷史上很繁榮,很熱鬧,但是它們的今天就像一個個蟬蛻,訴說的只是那個已經過去的夏季。
仿佛,它們已經不屬於今天。
四
這是見到瑤寨的真正感受。破敗、空虛、衰落。
當我站在南崗千年瑤寨的寨門前,寫下了這首詩:
漫長古道悠悠,說不盡千年哀愁。
楓樹成群結隊,穿越千年,劍戟朝天。
成千上萬的淚水與歡笑,
隨著馬蹄達達與石頭一併磨平。
曖昧不清的銀與金,
衡量一切烈火後刀與劍的溫度。
我們終將一一重逢,
並在夢中反復說出再見。
我們依然放弃一切榮耀,
把世界還給石頭和野草,
以及他們瘋狂的無疾而終的愛情。
古道上的石頭已經被歲月打磨的很光滑了,古道周圍長滿了雜草,一丘丘梯田業已荒蕪多年,寨子裏光滑的石板組成的小巷子延伸到最深處的荒凉裏,青磚砌成的數百棟古宅半數以上都是長滿了綠苔,生銹的門把成了它們的標配,落滿灰塵而又破碎的門窗是他們對我們的提示牌。提示著我們——這裡屬於荒蕪。
南崗瑤寨有一大堆榮譽,什麼千年瑤寨,什麼國家傳統村落等等。說起傳統村落,連南十七萬人的一個縣,好像就五個,而四個是瑤寨,南崗,油嶺,大掌都是。但是和我老家的所謂傳統村落給人的煙火人家的感覺完全不一樣。這裡的是一些已經沒有了烟火氣息的“村寨的化石”,像一個個已經沒有靈魂的空殼。除了一聲長歎,我又能有什麼呢?
據說,在旅遊開發前,堂堂幾百戶的南崗老寨常住人口已經不到十人!
而我所見,其他寨子都是如此。
裏八洞,居住已經不到十戶。
大坪、馬箭、軍寮乾脆消失的無影無蹤,老寨片瓦不留。站在大坪老寨空曠的山坡前,我甚至不確定這裡曾經有過人居住。
八排的老寨只有油嶺的情况略好,老寨旁邊還有新建的磚房,常駐的可能還有四分之一左右。
裏八洞
油嶺
2.荒蕪的田
大坪眺望
他們的人都哪裡去呢?這些千年經營的村寨為何被“弃之如敝履”呢?
五
《兩廣瑤山調查》記載:粵桂邊地,連陽猺獠,乃九反之民,犁耙高掛十三年,不事生產,專司造反……
據正史記載,明清兩朝八棑瑤一共被朝廷軍事進攻達59次之多,其中明朝有24次,清朝35次,可謂災禍連連,苦難深重。瑤民歷朝歷代無時無刻不深處於不知何時到來的戰爭與屠殺的恐懼之中。
生存是一場戰爭,有時候戰爭又成為生存的主要議題。
在這種情況之下,瑤民們往往雖然擁有山下壩子裏水源充足又開闊平曠的土地,但是為了應對戰爭而主動撤上高山,結壘固守。也正是因為這樣的策略,才能在一次次戰爭中僥倖存活下來。
然而,在新時代到來的時候,這樣的優勢反而成為了劣勢。戰爭的威脅不再,承平日久,經濟發展成為這個時代的主流問題,山高路遠崎嶇艱難的老瑤寨卻成了經濟發展的負面因素。
都說“人往高處走”,可是這回瑤民們下山卻是一波“人往低出走”了。
於是老寨們毫不意外的被“拋弃”了。
經濟發展雖然是便利了許多,可是我看到在文化上卻是斷裂的,在歷史上卻是斷裂的。突然離開了歷史和文化的原生土壤,在新的空間裏新的文化和歷史共同體的新的邏輯並未組織完成,所以中間有了一條斷裂帶。就像一塊土地中間被割裂出一條河流,然而我們沒有船也沒有橋渡過這條河。於是我們只能隔河相望,互相呼喊,我們無法和我們的歷史真正連接,真正溝通。
關於這一點,我是有證據的,只是這裡篇幅有限不再展開。
只是不知道,這是瑤族的悲劇?還是幸運?這是對歷史和文化的背叛?亦或者是脫胎換骨必經的疼痛?
且讓我們拭目以待。
從我個人的體驗而言,和我的老家貴州黔東南苗族相比,八棑瑤在文化上具體有什麼樣的相同與差异?下篇文章做一個簡單的比較。見下期分解。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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