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唐俑
《菽園雜記》,明代陸容編撰,共十五卷,是關於明代朝野掌故的史料筆記。
01
明朝有一道風景叫“孝順”。
這樣的風景,其實歷朝歷代都有,那就是各地地方官,爭先恐後向朝廷進奉當地土特產。
這就像兒女孝敬老人一樣,所以叫“孝順”。
陝西有一種水果,名叫榅桲,別名木梨,肉色像桃子,上下平正又如柿子,聞起來很香,但味道有點酸澀。
當地官員,便讓人把這種水果用蜜制了,年年進貢。
雖然用蜜制過,但榅桲的味道,還是有點酸澀,不是什麼美味。
後來,太監王敏鎮守陝西,便給朝廷上奏說,這玩意兒既不好吃,又勞民傷財,還是停了吧,朝廷說,這個可以有。
王敏原本是未取得正式軍籍的軍人,因為踢足球踢得好,明宣宗很喜歡他,就把他閹了,讓他當了個太監。
無獨有偶,這種“為民遠慮”的事情,在浙江上虞也發生過。
常熟知縣郭南是上虞人,上虞山上出產軟栗,是當地的特產,當地人見家鄉出了這麼大的官,就將這種家鄉特產,拿來獻給郭知縣。
誰知,郭知縣不但不領情,反而讓上虞人將這種軟栗拔掉。
郭知縣明白,如果他收下這種土特產,要不了多久,常熟的百姓就會競相種植,今天可以向他進貢,明天就可以向朝廷進貢。
作為貢品存在的軟栗,就會給常熟百姓造成勞民傷財的後果,最好的辦法,是從根子上予以剷除。
各鎮戍、鎮守內官,競以所在土物進奉,謂之孝順。陝西有木,實名榅桲,肉色似桃,而上下平正如柿。其氣甚香,其味酸澀。以蜜制之,歲為進貢。然終非佳味也。太監王敏鎮守陝西時,始奏能之,省費頗多。敏,本漢府軍餘,善蹋鞠,宣廟愛而閹之。常熟知縣郭南,上虞人。虞山出軟栗,民有獻南者,南亟命種者悉拔去,雲:“异日必有以此殃害常熟之民者。”
02
正統十四年,“土木堡之變”發生,明英宗朱祁鎮御駕親征,不幸被俘,瓦剌人更加囂張,打算拿下北京。
司禮監太監金英(安南人,曆侍太宗、仁宗、宣宗、英宗)把大臣們召集起來,緊急商討戰守之策。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大家都像被一棍子打蒙了,個個六神無主,除了竊竊私語,哪裡有什麼主意!
也不知過了多久,翰林徐珵(後改名“徐有貞”)說,當務之急,是遷都南京,以避刀兵。
徐珵的提議,遭到金英訓斥。
遇到事情就逃避,還像不像個男人,你還不如一個太監!
兵部尚書於謙,更是堅決反對遷都:提議遷都的,都該砍腦殼!
於謙這話可不是開玩笑,非常時期,就得採取非常措施,因為越是非常時期,越是需要統一思想。
於謙此言一出,再也沒人敢言遷都。
大臣們决心團結在於謙周圍,眾志成城打一場北京保衛戰。
國不可一日無君,明英宗弟弟朱祁鈺臨危即位,是為明代宗,改元景泰。
沒想到他剛即位,首先想的不是如何領導軍民迎敵,而是易儲。
所謂易儲,就是把之前的太子,也就是他哥的兒子,換成他自己的兒子。
一天,朱祁鈺試探性地對金英說,七月初二,是東宮的生日。
金英一聽就明白,老大開始打如意算盤了,因為七月初二,並非太子(東宮)的生日,而是朱祁鈺自己兒子的生日。
太子的生日是十一月初二,朱祁鈺故意把自己兒子的生日說成“太子的生日”,目的不言自明。
金英當即給朱祁鈺跪下,叩了一個頭說,陛下記錯了,東宮的生日是十一月初二。
金英的態度很明確:反對易儲。
試探失敗,朱祁鈺只好“默然”。
正統己巳,車駕蒙塵,敵勢甚熾,群情騷然。太監金英集廷臣議其事,眾囁嚅久之,翰林徐珵元玉謂宜南遷,英甚不以為然。適兵部尚書於謙奏欲斬倡南遷之議者,眾心遂决。景皇帝既即位,意欲易儲。一日,語英曰:“七月初二日,東宮生日也。”英叩頭雲:“東宮生日是十一月初二日。”上為之默然。
03
陳鎰,江蘇吳縣人,永樂年間進士,以都禦史巡撫陝西時,執法寬仁公平,處事簡易。
在他執政陝西的那幾年,老天爺仿佛也格外關照,晴雨適時,氣候調和,五穀不豐登都難。
不管是不是他的功勞,反正,他在陝西的十來年裏,陝西百姓的日子過得不錯,所以在他們看來,他們的好日子,都是拜陳大人所賜。
他得到百姓愛戴,就是理所當然的了,老百姓親切地叫他“鬍子爺爺”,因為他有一副美髯。
他們的鬍子爺爺,曾因事回過朝廷,要麼是開會,要麼是述職,每一次離開,都有人訛傳他走了就不回來了,人們信以為真,萬人空巷出來挽留他,不要他走。
陳大人再三向他們保證,放心吧我還會回來的,老百姓才依依不捨地散去。
在朝廷開完會,他果然又回來了,老百姓得到消息,紛紛來到路邊,一如既往地焚香迎候。
有父母生病,或者自己生病的老百姓說,只要為陳大人抬轎,不用看醫吃藥,病就會好。
所以,每當他一出官署或者住所,等著抬他的老百姓,就一窩蜂地擁了上來,怎麼拒絕都沒用。
陳鎰離開陝西後,不少人把他的畫像掛在家中,敬若神明。
嘗以議事還朝,民訛傳得代遮道借留者數千人。公諭以當複來,始稍稍散去。及其複來,焚香迎候亦然。民父母及身有疾者,發願為公舁轎,則不事醫藥祈禱,輒愈。一出行臺,人爭舁之,雖禁之不息也。及公去,有畫像事之者,其得民如此。
04
周旋,溫州永嘉人,正統丙辰狀元。
那年高考,在閱卷、預定第一甲前三時,一比特閱卷的閣老問在場的其他人,周旋的相貌如何啊,其中一個回答說,那可是個大帥哥哦,閣老心中暗喜,便將周旋錄為狀元。
然而傳臚(殿試公佈名次之日,皇帝至殿宣佈,由閣門承接,傳於階下,衛士齊聲傳名高呼)時,該閣老看到周旋並不帥,心裡老大不爽。
原來,長得帥的那一個不叫周旋,而是叫周瑄,也不是溫州人,而是嚴州人。
天順五年,同樣的誤會,又發生過一次,只不過這一次,成就的不是一段“佳話”,而是直接要了一個無辜者的命!
那一年,太監曹吉祥嗣子曹欽造反,兩爺子密謀帶兵闖入宮中、和禁軍裡應外合抓了明英宗,不料走漏風聲,明英宗急忙派人抓捕。
除了曹吉祥和曹欽,一個叫馮益損之的叛軍黨羽,也是重點抓捕對象。
曹吉祥和曹欽很快就抓到了,斬首弃市,其黨羽很快也抓到了,同樣斬首弃市。
然而,把人殺了才知道,被抓的那個黨羽,不是什麼馮益損之,而是叫馮益謙之的一個算命先生。
除了名字差不多,兩人唯一的共同點是,他們都是寧波人。
或許,這就叫命運吧。
正統丙辰狀元周旋,溫州永嘉人。聞閣老預定第一甲三人候讀卷時,問同在內諸公雲:“周旋儀貌如何?”或以豐美對,閣老喜。及傳臚,不類所聞。蓋豐美者,嚴州周瑄,聽之不真而誤對耳。天順庚辰,曹欽反,連捕其黨馮益損之甚急。一星士馮益謙之就逮,亦弃市。蓋二人皆寧波人。
05
莊浪(位於甘肅平凉)一個名叫趙妥兒的參將,有一次外出,胯下之馬跌倒在地。
趙妥兒一看,土裏好像有個東西,是一把刀。
他得到的,是一把神奇的刀,每當有事將要發生,這把刀都會自動出鞘一寸多,並會把刀口處的鞘割壞。
有見多識廣的人說,這是個靈物,可用羊血塗在刀口上。
靠著這個“靈物”,趙妥兒多次逃過災難,儘管守邊很多年,但一直平安無事。
這把刀,成了他的保護神。
他的這個保護神,卻早已被太監劉馬兒看中,後者還朝時,希望他能把那把刀送給他。
我去,想什麼呢?
這樣的寶貝,趙妥兒怎麼捨得送人?
他不給,後者也沒强求,只是回朝後,隻字不提他的功勞,導致他一直得不到升遷。
莊浪參將趙妥兒,土人也。嘗馬蹶,視土中有物,得一刀,甚异。每地方將有事,則自出其鞘者寸餘,鞘當刀口處常自割壞。識者雲:“此靈物也,宜時以羊血塗其口。”妥兒賴其靈,每察見出鞘,則預為之備。以是守邊有年,卒無敗事。太臨劉馬兒還朝日,求此刀,不與。以是掩其功,不得昇。
06
一比特叫沈文卿的儒生,家裡很窮,基本上是家徒四壁,他本人以授徒為生。
這樣的窮家,居然也能招來小偷,看來這個小偷,真是瞎了眼了。
小偷光臨的那天晚上,沈老師冷得睡不著,所以小偷一進屋,他就知道了。
於是,他隨口吟了首打油詩:
風寒月黑夜迢迢,辜負勞心此一遭。只有破書三四束,也堪將去教兒曹。
——真是不好意思,我家太窮,沒啥好偷的,勞你白跑一趟,不過倒是有幾本破書,要不你拿走吧,雖然不能吃不能喝,但你拿回去,可以教兒子讀書識字啊。
小偷聽了,一笑而去。
說不定,小偷的教育程度,比他還高呢。
沈質文卿居太倉,家甚貧,以授徒為生。一夕,寒不成寐,穿窬者穿其壁,文卿知之,口占雲:“風寒月黑夜迢迢,辜負勞心此一遭。只有破書三四束,也堪將去教兒曹。”穿壁者一笑而去。
07
張倬,浙江紹興人,景泰初任昆山學訓。
那一年他不到三十,以聰穎敏捷聞名。
典史薑某,體態肥胖,曾戲稱張倬為“二十三歲小先生”,張倬馬上回敬一句“四五百斤肥典史”。
在一次聚會上,一比特僧人發表了這樣一番高論:
儒教雖然是正統,但不如佛學博大精深,如今僧人大多能讀儒書,卻沒幾個儒人通佛經,本朝能通佛經的,只有宋濂一人。
好傢伙,這不是看不起我“儒家”沒人了麼,作為儒人的張倬,哪裡容得被如此輕視,隨即回敬道:
好比吃的東西,人可以吃的,狗也可以吃,但是狗可以吃的,人就不能吃了。
把佛經比作只能狗吃人不能吃的東西,這也太過分了吧!
四川有句俗話,叫“吃得虧,打得堆”,可是哪怕是“口舌之虧”,張老師也不肯吃,不知在官場,如何混得下去!
張倬,山陰人。景泰初,為昆山學訓。年未三十,以聰敏聞。典史薑某體肥,嘗戲張雲:“二十三歲小先生。”倬應雲:“四五百斤肥典史。”有璵僧會者,嘗對客雲:“儒教雖正,不如佛學之博。如僧人多能讀儒書,儒人不能通釋典是也。本朝能通釋典者,宋景濂一人而已。”倬雲:“譬如飲食,人可食者,狗亦能食之;狗可食者,人决不食之矣。”
08
宣德間,胡概巡撫南直隸。
胡概出身大理寺卿,向來用法嚴峻,凡是危害百姓的豪門大族,至少也是籍沒家產、發配偏遠之地。
雖然有人認為有點過了,但他卻維護了百姓的利益,囙此深受百姓愛戴。
後來他調走了,替代他當巡撫的,名叫周忱(周文襄)。
這人與胡概正好相反,對人一味寬厚,豪門大戶幹了壞事,也大多能得到他的庇護。
有人來告狀,他也“不輕理”,好像只有人命大案,才配驚動他。
有一次,一名來告狀的,實在氣得沒法,當面指責他說,你為毛就不能學學胡大人呢,使我下情不能上達!
周忱不慌不忙地回答說,這不能怪我,要怪就怪朝廷,當初朝廷派胡大人來,是要他祛除民害,如今派我來,只令我撫安軍民,我們分工不同,職責不一樣,所以,我不能不聽朝廷的。
此類混帳官員,是為尸位素餐,是為瀆職,卻總是能為自己的混帳,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
老百姓養活了他們,他們卻不為老百姓辦事,良心還不會痛,因為這種人,根本沒用良心。
宣德間,大理寺卿胡概巡撫南直隸,用法嚴峻。凡豪右之家素為民害者,悉被籍其產,徙置遠方。雖若過甚,而小民怨氣一時得伸。周文襄繼之,一意寬厚,富家大戶頗被帡幪。有告訐者,亦不輕理。一訐者面斥公曰:“大人如何不學胡卿?使我下情不能上達。”公從容語之曰:“胡卿敕書令其祛除民害,我敕書只令撫安軍民,朝廷委任不同。”
09
邵某,安徽當塗人,給人打短工為生。
父親早逝的邵某,對母親非常孝順。
後來母親生了病,把眼睛害瞎了,邵某每天打短工回來,必在市場上順便買些食物,奉養母親。
他對母親很孝順,他老婆則不然,總是想找機會,把婆婆整死。
一天,趁邵某外出,老婆找來幾只蚊螬蟲(又叫白土蠶,別名老母蟲、核桃蟲),把它們烤了,拿給婆婆吃,騙婆婆說,這是她兒子,給她買的好東西。
婆婆聞了聞,感覺很香,真以為是兒子買來孝敬她的,就吃了一些。
味道不錯,確實是好東西。
既然是好東西,那就不要吃完了,給兒子留一點吧,兒子整天早出晚歸,拼命掙錢養家,太辛苦了。
這位瞎子母親,便給兒子留了幾只。
兒子回來後,她把兒子叫到跟前,把她給兒子留的“好東西”,悄悄拿出來給兒子吃。
當兒子得知原委,明白是老婆想毒死母親,不由得失聲痛哭。
母親受驚,眼睛竟然睜開了,也看得見東西了,與生病之前沒有兩樣。
如此對待其母,邵某自然再也容不下這個惡毒的女人,想把老婆趕走,卻被母親封锁了。
母親說,不是媳婦想毒死我,是我的眼睛當失而複明,她是上天,派來醫我的啊!
邵某這才沒把老婆趕走。
當塗民邵某,業合韋,事母孝。母病瞽,日傭歸,必買市食以奉母。一日邵出,其妻得蚊螬蟲數枚,炙以奉姑,紿雲:“所親佳饋也。”姑食而美,乃留二三啖其子。子見之,失聲痛哭,母被驚,雙目忽開明如平時。邵欲逐其妻。母曰:“非婦毒我,我目當再明。天使婦以此醫我也。”邵乃留之終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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