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占宏在查看荔枝的坐果情况
我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走進一個荔枝園中。面積不大,只有20畝。矮化密植,行距5米,株距3米,樹冠高度也在3米左右。一撮撮嫩綠的荔枝幼果均勻地分佈在樹冠四周,疏密得當,發育良好。單從樹相表現和整齊度就能判斷,這是一片管理非常精細到位的荔枝園。
荔枝園的主人叫薛占宏,陝西人,1986年畢業於西北農林科技大學(植保專業),1987年下海,就職於海口一家香港人投資的民營荔枝研究所,從事海南荔枝的推廣工作。後因亞洲金融風暴導致企業倒閉,薛占宏離開海南去北京做了幾年種子生意。2000年重返海南,在萬寧安營紮寨,建了眼前這片屬於自己的20畝荔枝園。
“你這20畝園子最多能賣多少錢?”我想知道這位農大畢業的創業者的收入水准。
“最多應該是2019年,畝產值2萬元。”薛占宏說。
碩果累累的結果狀
“那收入並不高麼。”我知道農業的風險所在,40萬元是他的上限,而不是平均收入,對一個背井離鄉,獨自在海南創業的老牌大學生來說,這不是理想的收入水准。“沒有其他收入了嗎?比如技術指導。”
“沒有其他收入了,原來搞過幾年的技術指導,現在不搞了,沒勁兒。”薛占宏搖了搖頭說。
“為什麼啊?”我不解道。推己及彼,如果我早年從組織辭職出來搞農業,必然會走向技術服務這條道路,單一靠種植,是體現不了一個專業科技人員的優勢。雖然長得人高馬大,但論體力活,還真幹不過普通農民。
果園的地面管理和滴灌設施
“服務的標準很難敲定,你怎麼去收費?除非是參股,但參股也可能兌現不了,沒勁兒的。”薛占宏曾給六七個荔枝園做過技術服務,面積從200畝到2000畝不等,一年也有十幾萬元的額外收入。但就是在給2000畝荔枝園做技術服務時,老闆沒有兌現5%的利潤分紅,這才讓他心灰意冷。當然,也不排除科技的不穩定性造成結果與老闆的預期相差甚遠的原因。
“在海南種荔枝科技難度大嗎?”我嘗試性地問道。
薛占宏指了指我們來時那條路,說:“你有沒有注意到路邊有個荔枝園,果掉得老闆快懷疑人生了。科技這個東西受天氣影響太大了,老天爺不配合,照樣不頂用。”
我倒沒有注意來時路邊的荔枝園的坐果情况,但是薛占宏所說的後面一句話我是非常認可的。這是一個靠天吃飯的行業,在大多數時候,都是老天爺說了算,所以我尤其強調“可控環境”。
前期通過環割來控梢促花
“但是你的果園坐果很好啊!”我指了指樹上的幼果。待到成熟季,一定是碩果累累的豐收景象。
“靠調控。”薛占宏饒有興致地解釋道:“調控的覈心是促花和保果。促花需要乾旱和低溫條件,如果天氣乾旱,一般低溫就可以來花;如果雨水多了,就需要一個比較强的低溫。如果在花期遇到低溫陰雨,或者高溫乾旱,都會導致大量落花落果。而且這幾年海南的天氣越來越熱,保花保果的難度也越來越大。”
我聽著發暈,沒聽清楚究竟什麼樣的氣候條件才適合荔枝成花坐果,問道:“在你20年的種植生涯中,有沒有出現因為天氣的原因導致促花和保果出現問題?”
坐果不理想的花序
“有。”薛占宏應道:“2008年南方雪灾那年,溫度太低了,而且沒有溫差,樹體深度休眠,花來不了。”
原來,海南荔枝是如此嬌嫩的一個品種,就像它的名字——“妃子笑”。
談訪間,有同行來訪。來者叫文廷雲,海南人,比薛占宏小兩歲,1988年畢業於華南農業大學(茶學專業),先是在茶葉進出口公司從事貿易工作,1994年停薪留職,1998年體制改革,正式下海,從事農副產品的進出口貿易,也做一些肥料和營養的農業服務業務。2009年正式進入荔枝行業。
文廷雲在荔枝園
“你怎麼會從茶葉轉到荔枝行業的。”我挺好奇的。
文廷雲笑了笑,“這個行業也是無意中進來的。在2002年我就接觸過海南荔枝產業了,當時我們叫它‘夕陽產業’,從業的朋友們做得非常辛苦。”
“當時海南荔枝產業是什麼樣的狀態?”我轉身問薛占宏。他來得早,應該更熟悉當時的產業情况。
“產業低谷。”薛占宏說:“我們在1996年的時候做了幾個示範園,價格賣得很好,萬寧的園子從頭到尾22.5元/斤,儋州的園子賣到50元/斤。因為當時我們主要目的是推種苗,12元/棵,賣了很多。但因為科技不過關,要麼不來花,要麼有花沒果,很多人都虧本了,當時失管的果園太多了。”
文廷雲(左)和薛占宏在探討今年的產量情况
文廷雲差不多是撿漏進場的。2009年,他以12元/株的低價嘗試性地承包了10畝荔枝園,第二年就獲得了1萬元/畝的經濟效益,第三年居然達到了2萬元/畝,這讓他欣喜若狂,就直接以1萬元/畝的價格買下了這片荔枝園,並著手擴大面積。
“當時是靠什麼一下子就獲得這麼好的經濟效益?”我問道。
“海南荔枝的優勢就在於早,那年我們的荔枝基本賣完了,人家才開始賣。我們在科技上相對比別人要超前一點。”文廷雲興致勃勃地講起當初的科技思路,“我們當時主要還是贏在營養上,通過葉麵肥不斷地給樹體補充有機營養,單糖,多糖,胺基酸,有機鉀,不斷強化,保證果實一直正常發育,不出現果梢衝突。我們是順著這個思路做成功的,結果就在這個行業中越做越深,越陷越深。”
“現在多少面積了?”
“現在100多畝了。”
現場簡易的配肥裝置
“你的面積一直沒變?”我又問薛占宏,對他20年來始終守著這20畝地很是懷疑。
“他原來也搞了幾百畝。”文廷雲直接掀了薛占宏的老底。
“那是承包別人的,160畝,搞了8年,產量還可以,但效益不行。”
薛占宏沒說具體原因,我的理解是當初相對領先的科技已經得到普及,早的優勢已不在,導致效益下滑,所以想當然地問道:“假如當初這套科技沒有傳播,就控制在你們兩個人手裡,你們覺得按照原來的管理模式,能够管理好這100多畝?”
“還是不行。”文廷雲搖了搖頭說:“原來的管理模式需要精細化管理,需要大量人工。以前工人多,工價便宜;現在工價那麼高,而且工人也不像以前那麼肯幹,工作效率很低啊!所以逼著你要調整種植模式,要殺花,有殺成功的,也有殺失敗的……”
殺花失敗的荔枝園
我費了好大勁才搞明白文廷雲說的“殺花”就是化學疏花的意思。因為勞動力價格的提高,用殺花替代傳統的人工疏花已經成為規模荔枝園能否盈利的關鍵。
“主要效益瓶頸從原來的科技變成現在的人工了。”我概括道。
“對!”文廷雲又不厭其煩地講了一大通花和營養的科技問題,以及氣候變化造成的科技難度。
夕陽西下,荔枝園籠罩在一片金色的光芒中,薛占宏和文廷雲還在果園興致勃勃地談論著科技問題。我忽然想到一個人,問薛占宏,“你見過周曉傑嗎?是你老鄉,五畝換大奔的那個。”
夕陽下的荔枝園
“見過。”薛占宏說:“在陝西種葡萄的人很多,他一方面是新品種的優勢,另外是有這份匠心。”
“周曉傑前期靠的是新品種和匠心,但他現在走的是科技+農資的服務道路,一年的純收入可以達到600萬元。”我詳細地介紹了周曉傑這幾年的發展歷程,問道:“假如遇到這樣的機遇,你們會走這樣的道路嗎?”
薛占宏想了想,說:“在葡萄上因為有設施條件,相對可控,但在海南種荔枝受天氣影響太大了,很多東西你控不了,這樣就導致科技的效果有波動,一波動別人就懷疑你的科技。而且不能帶農資,一帶農資別人就想到你要從他那裡賺多少錢,問題在這裡。”
薛占宏(左)和文廷雲在果園中交流科技
“在海南已經有人這麼做了。”文廷雲說:“像陵水的李軍,整個陵水荔枝面積2.6萬畝,三分之一的果園是他指導的。他以技術入股,農資配套,再帶平臺銷售,我估計他今年的收益不會低於1000萬元。所以在海南荔枝行業,科技是最主要的,如果你能應對各種天氣,你就可以綜合成一個平臺來做,把農資配套上去,把銷售對接起來……”
“你覺得你跟他的差距在哪裡?”我追問道。
“我跟他差距是我們入行時間短,缺少很多資源。他知道如何綜合資源。”文廷雲說。
“薛老師,這樣的模式你想不想走?”我特意叫了一聲“薛老師”,在一個行業中專注科技20餘年,是應該叫“老師”的。
“我不想走。”薛占宏擺擺手說。
黃偉在查看剛採摘桃子的品相
我沒說什麼,只是腦海中浮現出“想成為蘇南地區陶老師”的江蘇90後新農人陶煌東,想起以“種出中國最好的水蜜桃”為己任的上海哈瑪匠黃偉,想起“打造全世界品種最多的花桃園”的日本八旬果農有賀浩一,串聯在一起,就是一條“陶煌東黃偉有賀浩一”以科技為主線的匠人道路。
這是一條做到老,學到老,幾乎沒有終點的道路。我不是說這就不是一條成功的人生道路,但就我眼前兩位科班出身、又有勇氣跳出體制的專業科技人才,以及大量有匠心的果園主來說,如何在經濟上取得更大的成功是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
“假如走上了這條道路,我能否跳出科技這個‘緊箍咒’?”我問自己。
2021年4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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