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0年,一名中年女子從湖南長沙輾轉來到上海。那時的上海被稱為“冒險家的樂園”,很多人來此尋求發跡的機會。不過這位女子並沒有那麼大的野心,她來上海的目的只有一個:
給有錢人家做傭工縫製刺繡,賺錢養活在老家的母親和女兒。
這個女子名叫鄭家鈞。她不喜歡說話,不過做起事卻很細心認真。很快,她就在上海找到了一份刺繡的工作。經過一段時間的接觸,主人家對她的刺繡活很滿意。
平日裏,鄭家鈞和普通上海女工並沒有什麼兩樣。唯一不同的是,每當夜深人靜時,她總會拿出一顆紅珠細細地端詳。這顆紅珠是她丈夫生前送給她的,也是她全身上下唯一值錢的東西。
她死去的丈夫,叫夏明翰。
多年後,“夏明翰”這3個字連同那句“殺了夏明翰,還有後來人”一起,入選了中學課本。
英雄自有屬於他的戰場,他是為理想而死。而對其妻鄭家鈞來說,生活的磨難才剛剛開始。作為一個妻子、一個母親,在生活的戰場上,鄭家鈞也是勇者。
說起來,鄭家鈞和夏明翰的相識緣於一次“美女救英雄”。
1925年,鄭家鈞在湖南長沙做湘繡女工。當時的湖南,屬於革命運動最熱烈的地方,大批有志青年從這裡覺醒。鄭家鈞雖是個女孩子,但經過進步思想的薰陶,也積極投身到革命活動中。
有一次,黨組織在長沙組織人力車工人罷工,鄭家鈞負責掩護工作。鄭家鈞雖沒讀過書,但看著組織罷工的“領頭先生”慷慨激昂地講著話,她打心眼裏欽佩。
後來,這次活動遭到了敵人的鎮壓。為了掩護“領頭先生”,鄭家鈞在關鍵時候挺身而出,以致右臂不幸中彈。因為這件事,“領頭先生”對鄭家鈞充滿了感激與歉疚,便經常去看望她。也是在這段時間,鄭家鈞知道了先生的名字,他叫夏明翰。
夏明翰祖籍也是湖南,但相比之下,夏家比鄭家鈞家條件好太多了。夏家在當地是名門望族,祖父、父親都曾在清政府當官,就連他那小脚母親也是一個正牌的誥命夫人。
家教很好的夏明翰和那些紈絝子弟不同,他自幼酷愛讀書,成績極好。1917年,夏明翰以優异的成績考入湖南省立第三甲種工業學校。那時候,他的本意是走“工業救國”的道路。
但是進了學校,接觸到進步思想以後,夏明翰的想法發生了改變。他發現“工業救國”這條路在當時根本走不通。於是在1920年,年僅20歲的夏明翰離家前往長沙,開始了自己的革命征程。
在長沙,夏明翰結識了毛澤東,加入了中國共產黨。此後他就和毛澤東、何叔衡等人一起,積極組織各種革命活動,漸漸成為了我黨在湖南的骨幹力量,並成為了各種罷工運動的組織者。
自從那次被鄭家鈞救下後,夏明翰就被這位勇敢的女子吸引了。此後,每次同志們和他開玩笑,故意提起“鄭家鈞”這3個字,夏明翰總是說:“家鈞好,家鈞好。”
而鄭家鈞對夏明翰也慢慢產生了好感,提到夏明翰的時候,她也總是跟人說:“明翰,頂强的。”“頂强”是鄭家鈞老家誇人的管道,已經屬於一個女子對男子最大的肯定了。
眼看兩人都到了該結婚的年紀,感情也到了就差捅破一層窗戶紙的時候。於是,毛澤東便有心撮合這對有情人。此時,毛澤東和楊開慧已經結婚6年,他深知娶得一個賢妻有多重要。
於是,在1926年4月的一天,毛澤東找到夏明翰,當時夏明翰正在房間裏洗衣服,毛澤東便提醒道:“明翰,該找個伴侶啦!鄭家鈞對你不是很好嗎?”
夏明翰聽毛澤東這麼說,也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沒有掩飾對鄭家鈞的好感,連連道:“家鈞好,家鈞好。”毛澤東聽到夏明翰這麼說,便以老大哥的身份催促道:“早點成家吧。”
就這樣,在毛澤東的撮合下,夏明翰和鄭家鈞在1926年秋天舉辦了婚禮。婚禮雖然簡樸,但卻异常熱鬧,組織上很多衕誌都來道賀。有些衕誌,還帶來了一些小禮品。
其中,讓鄭家鈞最記憶猶新的,是一比特衕誌寫的對聯:“世間唯有家鈞好,天下誰比明翰强”。多年後,鄭家鈞回憶往事總不忘跟女兒說起這副對聯。
婚後的那段日子,是鄭家鈞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
為了更方便革命活動,夫妻倆人住進瞭望麓園一號。這個院子裏住著的都是當時的革命青年,其中就包括有毛澤東和楊開慧一家。
比起革命隊伍裏那些上過大學的進步女青年,鄭家鈞屬於不顯眼的那種類型。她書讀得不多,也說不來那些革命的大道理。但對永遠激情澎湃的夏明翰來說,她是一個極佳的傾聽者。
白天,夏明翰和其他衕誌都外出從事革命工作,鄭家鈞就留在家裡收拾家務。晚上,夏明翰和其他同志們暢談時事和革命,鄭家鈞就在門口給他們站崗放哨。所謂夫唱婦隨,大抵正是如此。
有一次夏明翰回家,聽到鄭家鈞在哼唱一首歌謠“金花籽,開紅花,一開開到窮人家。窮人家,要翻身,世道才像話……”婉轉嘹亮的歌聲讓夏明翰一時間著了迷,他急忙詢問妻子是從哪裡學的。鄭家鈞告訴丈夫:跟開慧姐學的。
夏明翰這才意識到,妻子的學習能力其實很强。從那以後,夏明翰開始教她讀書、寫字。當時,夫妻倆還定了一個約定:工作之餘,不走親,不訪友,一心一意學文化。
在家裡,他們是相濡以沫的恩愛夫妻。在外面,他們又是配合默契的革命搭檔。大革命失敗後,國民黨反動派將屠刀對準了我黨成員和愛國志士,白色恐怖籠罩全國。在這種情況下,鄭家鈞始終陪伴在夏明翰左右。
有時候,鄭家鈞是夏明翰的地下交通員,負責傳遞機密資訊。有時候,她又搖身一變,成了丈夫身邊的“闊家後”,為他的革命活動打掩護。那樣的生活雖然隨時充滿了危險,但有丈夫在身邊,鄭家鈞什麼都不怕。
1927年秋天,這個組建一年的小家庭迎來了新成員。初為人父,夏明翰喜不自勝,親自給女兒取名赤雲。有了孩子,鄭家鈞就不能像以前那樣陪伴在夏明翰左右了,她還要照顧剛出生的女兒。
每天早上夏明翰出門為了革命事業東奔西走,鄭家鈞就抱著女兒,默默地等他回家。有一天,夏明翰化妝成商人又要外出。鄭家鈞一看就知道,丈夫這次出去又是執行任務,她實在不放心,於是便提議自己陪著一起去。
不過夏明翰並沒有同意妻子的提議,因為這一次他要去的地方是蘇聯領事館,妻子不方便前去。不過從妻子的神情中,夏明翰也看出了擔憂和害怕。他拿出手帕,溫柔地擦掉妻子臉上的淚痕。互相掛念,是這對夫妻相處的管道。
好在這次外出並沒有遇到什麼危險情况,當天晚上夏明翰就安全地回到家中了。為了安慰神經緊張的妻子,這次回來他給她帶了一件禮物。
只見丈夫從包裏拿出一個紙包,對她說:“家鈞,我給你買了一樣好東西?”當丈夫小心翼翼從褲兜紙包裏拿出一顆紅彤彤的珠子時,鄭家鈞高興壞了。
在此之前,夏明翰曾說過將來條件好了,會給她買一個戒指戴在手上。所以對於這個紅珠,鄭家鈞在高興之餘也難免奇怪,她問:“好好地,為啥要送我一顆紅珠?”
夏明翰說:“經常看看這顆紅珠子,給你作個紀念。我還在紙上寫了兩句詩呢。”只見,包紅珠的紙上端端正正地寫著兩句詩:我贈紅珠如贈心,但願君心似我心!看著這兩行字,鄭家鈞無比幸福。
如果他們能够一直這樣相互扶持,那該多好。只是“天有不測風雲”,意外總是猝不及防。
1928年初,夏明翰在組織的安排下,被調到湖北省委工作。同年3月18日,由於叛徒出賣,夏明翰被反動軍警逮捕。在獄中,敵人各種威逼利誘,但夏明翰早就抱著一顆必死的决心,不管敵人如何花言巧語都沒有動搖他的革命立場。
敵人眼看軟的不行,就開始來硬的,他們用上了各種嚴酷的刑罰來折磨他,希望能從他口中撬出關於我黨的情報。
在幽暗的監獄中,夏明翰戴著沉重的腳鐐手銬,他知道自己可能等不到革命勝利了。他强忍著入骨之痛,用顫抖的手,拿著敵人留給他寫自首書的半截鉛筆,寫下了3封家書。
這3封家書,也是夏明翰留給後人的寶貴財富。其一,寫給母親大人,叫母親不要難過;,其二,寫給受他連累的大姐,向大姐道歉。其三,則是寫給妻子鄭家鈞的,內容如下:
親愛的夫人鈞:同志們曾說世上唯有家鈞好,今日裏才覺得你是巾幗賢。我一生無愁無淚無私念,你切莫悲悲淒淒淚漣漣……紅珠留著相思念,赤雲孤兒望成全,堅持革命繼吾志,誓將真理傳人寰!
在這份信紙上,除了上面這段話,還有斑駁的淚痕。這封與妻書寫完後,他咬破了手指,用嘴唇和著鮮血,在紙上印了一個深深的吻。都說革命的愛情格外浪漫,或許這種浪漫就在生死離別間。一封帶血吻的家書,見證了一份血色浪漫。
1928年3月20日,敵人向他舉起了屠刀。在刑場上,敵人問夏明翰有無遺言,夏明翰大喝道:“有!給我紙筆來!”接下來,這個湘江才子寫下了人生中最後一首詩:
砍頭不要緊,只要主義真。
殺了夏明翰,還有後來人。
之後,他被敵人殘忍殺害。
很快,留在湖南照顧女兒的鄭家鈞就得知丈夫犧牲的消息,她怎麼也不願意相信這是真的。
早前,夏明翰前往武漢時,曾考慮過帶著妻女一起。不過,當時鄭家鈞考慮到女兒剛出生不久,怕拖累丈夫就沒有一同前往。夏明翰覺得妻子的擔心不無道理,便再三向她保證:等形勢好轉我就來接你們。
誰曾想,那次一別竟成永訣。還沒從喪夫之痛走出,鄭家鈞就不得不為接下來的生活考慮。當時敵人决意要“斬草除根”,對夏家人一個都不肯放過。
夏家滿門忠烈,在夏明翰犧牲兩天前,他那不到20歲的弟弟夏明霹被逮捕並殺害。3個月後,其姐夏明衡英勇犧牲。除此之外,其外甥鄔依莊也在戰鬥中犧牲,年僅19歲。
在敵人對夏家人如此狠辣地圍捕下,鄭家鈞根本躲無可躲。當時,女兒夏赤雲只有幾個月大,為了保護丈夫的這根獨苗,鄭家鈞只能逃回娘家,跟母親生活在一起。為了避人耳目,鄭家鈞把女兒的名字改成鄭憶芸(後又改為夏芸)。
在那樣的戰亂年代,孤兒寡母生活得有多艱難,我們想想也能知曉。為了逃避逃人的追捕,鄭家鈞只能帶著母親和女兒四處輾轉。每次在一個地方住上十天半月,她們就得搬到另一處。
那時候,一家人也沒有什麼行李物品,鄭家鈞就用一個三輪裝著家當,一家人一路走走停停。每到一處安頓下來,鄭家鈞就去接一些刺繡活兒,維持一家人的生計。
有時候,也能遇到一些好心人,這樣她們就能在一個地方多待上一陣子。旁人知道她男人不在了,都勸她改嫁,也能有個落脚的地兒。但鄭家鈞總是搖搖頭,她把丈夫送的那顆紅珠帶在身邊,實在累了就拿出來瞅上一眼。
在女兒夏赤雲的記憶中,母親似乎很少有休息的時候,她每天都在縫花繡衣。但即便生活如此艱難,鄭家鈞始終沒有忘記丈夫遺信上寫的:“赤雲孤兒望成全,堅持革命繼吾志”。所以到了適學年齡,鄭家鈞只能安頓下來,把女兒送進了學校。
小學生之間聊天,總是免不了互相問起對方父親是誰,是做什麼工作的。每次看到同學們興高采烈地交談,夏赤雲都很沮喪,因為她不記得父親的樣子。母親從來沒有告訴過她,關於父親的任何事情。瞞著女兒,是鄭家鈞保護她的管道。孩子還小,萬一說出去,性命難保。
安頓了沒多久,日本人打了過來,鄭家鈞只能再次推著三輪車,帶女兒和母親南下逃難。在這段時間,她們的日子過得更苦了。在日本人鐵蹄下,老百姓家家戶戶都不好過,很少有人騰得出手幫別人一把。
這段時間,她們餓極了就去地裏挖野菜,長期吃的都是別人家倒掉的蟲爛米。就這樣,她們隱姓埋名堅持到了抗戰勝利。
抗戰勝利以後,鄭家鈞帶著女兒返回了長沙,聯系上了組織。直到這時候,母女倆才活得有個人樣了。因為學習刻苦,夏赤雲憑藉優异的成績考入了湖南私立周南女子中學。當時,夏明翰的一比特老戰友聯系到了她們,負擔了夏赤雲每學期的學費。
1949年,新中國成立了,母女倆盼望已久的好日子終於來了。那一年,夏赤雲以優异的成績考入了武漢大學。不過,讀了半年後她就轉入了北京農業大學。當時,農業大校對老區學生和軍烈屬子女實行的是供給制。這樣一來,夏赤雲的負擔小了許久。
當時,組織上决定把鄭家鈞接到北京去照顧。因為她不僅是夏明翰烈士的遺孀,更是為我黨做了很多地下工作的衕誌。不過對於這些照顧,鄭家鈞都拒絕了,她說自己能養活自己,不用國家多費心。
在她的再三堅持下,組織上只能交代湖南當地對她多加照顧。後來,大夥兒才知道她嘴裡的能養活自己,其實就是靠幫人糊紙盒子賺錢。
直到1975年去世,鄭家鈞都不曾因為自己的特殊身份,向組織上提過任何要求。她始終認為能堂堂正正靠自己的雙手賺錢,比那時候推著三輪車四處做工要强太多了!
從1925年,鄭家鈞初遇夏明翰時,她就是一名獨立自主的工廠女工。丈夫離世後,她誓不改嫁,寡居了47年。在那樣的烽火歲月裏,將獨女撫養長大了,她對得起丈夫的愛。
而從小經歷磨難的女兒夏赤雲,也很不簡單。大學畢業後,她沒留在北京享受父輩的榮光,而是下了最基層。因為學的是有色金屬,當時國內這方面的研究極少,她便主動走進條件最艱苦的深山。
有時候,她一年四季吃住都在深山裏。少年時經歷的磨難,父母的堅毅,讓她成長得很快,終成我國第一代有色金屬人。
後來,夏赤雲在江西的九江市安了家。在這裡,夏赤雲一共養育了3個兒子1個女兒。如今,後人們雖然都很低調,但卻個個不簡單。
她的大兒子張樸,先後在湖南民政廳、國家民政工作;二兒子張小謙,先是在大學任教,後進入江西省委宣傳部工作;三兒子則成了一名工程師。最小的女兒在企業工作,也能獨當一面。
他們很低調,鄰居和同事們往往都不知道他們是夏明翰的後人。每年到了夏明翰忌日時,他們都會聚在一起緬懷阿公。
如今,在衡陽市的夏明翰故居裏,每年都有來自全國各地的人們前來追思他。但筆者希望,大家也能記住夏明翰的愛妻鄭家鈞。三湘兒女多奇志,在這對夫妻身上得以體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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