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興十年(1140年),七月。嶽飛在接到高宗的十二道撤兵金牌後,在悲憤中歎息“十年之力,廢於一旦”,不得已放弃河南諸地,率軍向南撤退。這是嶽飛的第四次北伐,也是他最後一次北伐,同樣,這也是他距離成功最近的一次。
一年後,紹興十一年(1141年),十二月,在留下“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八個字後,嶽飛被高宗、秦檜以毒酒賜死。
杭州岳王廟▲
關於嶽飛之死,有一種觀點認為;嶽飛多次執意北伐,與高宗、秦檜為首的投降派發生難以調和的政治衝突,進而慘遭殺害。且不論這一觀點是否準確,但嶽飛屢次提出北伐的戰略意圖,並且在與金軍的交戰中,逐步推進北伐的進度,這是不爭的事實。而在北伐的同時,不斷喊出“迎回二聖”的政治口號,似乎是觸碰到了高宗的政治紅線。(“迎回二聖”的口號是在紹興初年,到了後期,嶽飛也不再提及此事,而且這一口號,不僅僅只有嶽飛一個人喊)
但就現時關於嶽飛之死的分析來看,嶽飛的北伐並非完全是為了迎回二聖,如果剔除掉北伐行為背後的民族因素,投入到當時的歷史環境中,北伐似乎不僅僅是一個政治象徵,其背後也有嶽飛更為深遠的戰略構想……
嶽飛畫像▲
宋高宗趙構於靖康二年(1127年,即建炎元年)五月,南宋政權肇建後,立足長江,立國東南,逐步在北境確立起江淮、京湖、川陝三大戰區(如果把江淮戰區分為淮西和淮東,也可以算作四大戰區)。依託以三大戰區為覈心的邊防體系,軍力並不强大的南宋政權與金展開了長達百餘年的對抗。
三大戰區中,京湖地區大致位於現今的河南西南部、湖北中西部、湖南北部,地處南宋邊防戰區版塊的中間位置,負有連接吳蜀、策應江淮、拱衛東南、遮罩湖廣等多項任務,戰畧地位十分關鍵。京湖若失,則四川與江淮則分割為二,南宋難以立國;金軍可由荊、鄂沿長江東下,對下游的中央政權形成致命打擊;同時,川渝東面門戶洞開,湖廣、江西腹地亦將遭受蹂躪。
南宋京湖地區▲
現有政區圖中的京湖地區▲
建炎三年(1129年)二月至四月,新生不久的南宋政權遭遇“維揚之變”與“苗劉之變”,幾近覆滅。在此前後,南宋政府的首要任務是在金國軍事壓迫下求得生存,所以軍事、行政機構偏重在兩淮地區,無暇也無力隔著長江與秦嶺,遙控京湖、川陝兩大區域。
不過,南宋政府並非沒有意識到京湖、川陝在國家邊防戰畧格局中的重要性,為免上游廣大區域長期處於“無政府”狀態,高宗採用委派重臣經略措置的管道,試圖建立起對上游的間接統治。
建炎三年,五月。知樞密院事張浚受任宣撫處置使,川陝、京西、湖北、湖南路歸其所部,擔負起綜合上游諸路軍力、開闢第二戰場的重任,並享有在川陝、京湖兩大區域一切軍、政、財支配權。
川陝地區▲
張浚職權範圍雖涵括川陝、京湖兩大區域,但其經略重心卻在川陝。上任伊始,短暫停留襄陽二十日後,他便一路向西,於當年十一月置司秦州(今甘肅天水),此後工作重心也的確是在川陝。
京湖雖非張浚著力經營之地,但仍屬其職權範圍。對於該地區,張浚採用了賦予宣司僚佐或他官便宜權、使其代為管控的管道。但張浚將便宜處置權假手於人的做法是南宋政府方面斷然無法接受的。
一方面,南宋政府將張浚的宣撫處置使的職權範圍由京湖、川陝兩大版塊縮減為川陝一地。另一方面分解京湖內部;湖南路(湘中東部)改歸朝廷直轄,京西路(豫西南、鄂北)、湖北路(鄂中西部)則根據各單一作戰區域的實際情況,設立鎮撫使,即所謂“分鎮”制度。
所謂“分鎮”制度,是南宋政府在戰時,由於無力顧及到各軍區內單一作戰區的實際情況,根據各軍區域內實際的軍事情况,劃分不同的鎮撫使。這些鎮撫使中,有朝廷派出的軍政大員;也有地方上由土豪、軍盜自主形成的獨立軍事團體。例如後來歸嶽飛節制的牛皋便是信陽軍鎮撫使。
牛皋影視形象▲
這些鎮撫使擔任著抵禦金與偽齊進攻重任的同時,由於各鎮撫使缺乏統一領導,導致整個京湖地區的軍力分散,彼此僅能自保,無法構成强有力的軍事合力。楊么起義軍盤踞在洞庭湖六年之久而無法被剿滅,原因正在於此。
當金軍在兩淮和川陝地區的進攻難以推進時,京湖地區便很快成為金人的第二戰場。而原本分散的京湖兵力,很難抵禦金人的進攻。
紹興三年(1133年),南宋政府在完成兩淮地區的軍力綜合建設後,遂將經略重心轉向京湖,“經營荊楚,控制上流”的行程隨即開啟。當年六年,任命王燮為荊南府制置使,主持剿滅楊么集團的軍事行動。
南宋政府希望以此為契機,在完成剿滅楊么集團的軍事行動後,順勢填補京湖地區的軍事空白,綜合京湖地區內各單一作戰區的軍事團體,完成京湖戰區的軍事重組。
但可惜的是,王燮才質平庸,“出師逾歲”,損兵折將,“卒無成功”,未能完成平寇重任。王燮的失敗不單單將自己踢出了高級軍官階層,也導致原本隸屬王燮的一萬五千人劃歸淮東宣撫使韓世忠部,致使京湖地區的軍事實力再一次减弱。原本南宋政府設計的京湖地區東、西兩線軍事格局也未完成。等到岳家軍入駐京湖地區時,孤軍守備的京湖戰區成為南宋邊防一大隱患,也成為嶽飛的一塊心病,使他不得不試圖通過北伐來彌補這一軍事缺陷。
王燮經略湖湘的失敗,使綜合京湖軍力與政區的任務轉入嶽飛手中。入駐京湖以前,嶽飛駐軍在江州(今江西九江),負責彈壓江西寇盜,兼備中游江防。紹興四年五月,嶽飛受命以江南西路制置使的身份兼任漢陽軍德安府制置使,正式由江州進入京湖,主持收復襄漢六郡的戰事。在此前後,遂開啟了以岳家軍為班底綜合京湖軍力、建立戰區的行程。
紹興四年,七月。嶽飛在當地鎮撫使的協助下,一舉收復襄陽、隨、郢、唐、鄧州、信陽六郡。南宋政府隨即成立襄陽府路,完成了京西地區軍力與政區的綜合。
北伐示意圖▲
紹興五年二月,嶽飛再度受命將所部征討京湖南部的楊么勢力。六月,楊么勢力被蕩平,參與征伐楊么的諸路鎮撫使大部分歸嶽飛節制。京湖地區原本分散的軍力與政區也由此完成綜合。嶽飛也憑藉成功征討楊么勢力,被授予荊湖南北襄陽府路制置使的職銜,使其得以全權節制三路軍政。次年,荊湖南路從京湖地區劃出,嶽飛升任為湖北京西路宣撫副使,總攬京湖地區軍政大權。
但是,當嶽飛真正入駐京湖地區後,他發現岳家軍不得不以相對有限的兵力,承擔中部戰場極為廣闊的防區。
先來看當時各戰區的兵力分配,江淮戰區由淮東宣撫使韓世忠駐軍楚州(今江蘇淮安),淮西宣撫使劉光世負責淮西,江東宣撫使張俊協同防禦。據統計;張浚麾下大致有兵七到八萬,韓世忠麾下四到五萬人,江淮戰區的總兵力至少在十五萬以上。川陝戰區以吳玠、王彥、關師古三大將分鎮,總兵力約八萬人左右。
而駐守京湖地區的嶽飛僅有六到七萬人,是三大戰區中力量最為薄弱的。而且由於江淮戰區軍力綜合較早,各番號部隊(某家軍)已經與防區之間形成固定的對應關係,所以難以分撥兵力充實京湖。也就導致京湖地區的兵力無法快速補充。
宋金邊界▲
兩淮地區▲
兵力的不匹配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作為京湖戰區長官,對於京西、湖北兩路防務,嶽飛自然責無旁貸。但是,岳家軍的防區實際上遠不止於此。
入駐京湖以前,嶽飛以江南西路制置使的職銜置司江州,具體負責江州(今江西九江)、蘄州(今湖北蘄春)、舒州(今安徽潜山)、興國軍(今湖北省陽新縣)諸地江防。嶽飛入駐京湖後,江、蘄、舒州、興國軍防務交由從湖湘戰場敗退的王燮填補,但王燮很快再次被貶,所部人馬劃歸韓世忠,嶽飛原本的防區遂致無兵駐守。
潜山—陽新▲
蘄州、舒州地處長江北岸、大別山南麓,隸屬於淮南西路,其防務本應由淮西宣撫使劉光世承擔。但南宋初年的沿江駐防是個謎一樣的操作,淮西宣撫使只負責池州(今安徽池州)、太平(今安徽當塗)、建康(今江蘇南京)諸地江防。至於長江南岸的興國、江州更不歸淮西宣撫司承擔。
相反,蘄州、舒州靠近鄂州,自中唐以來都歸為湖北路節制,而興國、江州控制著糧船由贛水入江至京湖的水路咽喉,乃岳家軍糧道所系。在軍事、經濟格局的共同影響下,江、蘄、興國軍的沿江防務由於無人承接,最終仍只能劃歸岳家軍。到了紹興七年,連河南地區光州(今河南潢川)的防務也一併交付給了岳家軍。
由此所形成的局勢是:從均州(今湖北丹江口)、房州(今湖北房縣)一直到江淮地區的光、黃、蘄、江的廣大區域皆屬岳家軍防區。嶽飛雖名為湖北京西路宣撫(副)使,然其防區實際橫跨京湖、江淮兩大地緣板塊,就連高宗也不得不承認岳家軍所守“地分誠闊遠”。
防區廣大以外,由於受地理環境影響,戰區邊防格局並非處於同一水平線,由於淮西地區(皖中北地區)地勢平坦,成為金齊南下的重點進攻方向。淮西守軍往往無法有效禦敵於淮河一線,須退入淮西腹地,轉而防江,而一旦遇到這種情況,兼有淮西光、黃、蘄、江方向的防守任務的嶽飛,又不得不分兵來保證淮西四州的防務,導致岳家軍的軍事防線並非簡單呈現為東西走向,而是從今湖北省西北部的丹江口一直延伸到江西北部的九江市。呈西北—東南斜對角分佈。
丹江口—九江▲
即使是在交通網絡已經非常發達的今天,驅車沿高速行駛,兩地之間的距離還仍有650公里。所以岳家軍在紹興年間的軍事活動軌跡,時常是奔襲千里,往返於伏牛山、南襄盆地、豫東平原和長江沿線的、江、舒州之間。嶽飛本人的行動軌跡也多在鄂州、江州兩點之間位移。
紹興六年嶽飛北伐,成功佔據豫西部分地區。但金齊聯軍南下兩淮,嶽飛不得已放弃河南諸地,火速馳援淮西的江州、池州。偽齊見岳家軍馳援淮西,馬上調轉槍頭,直奔京湖重鎮襄陽。嶽飛又馬不停蹄地從江州趕回鄂州,從鄂州整軍馳援襄陽。
由此可見,岳家軍的防區地跨京湖與淮西兩大板塊,邊防守禦線十分漫長。而且淮西戰區由於其特殊的地理結構,往往是退淮保江,無法與京湖戰區構成聯動防禦體系。
京湖戰區以鄂州、荊南(即江陵,今湖北沙市)、襄陽為三大重鎮。就戰場地理而言,鄂州位居戰區東線腹裏,荊南、襄陽則分處戰區西線的腹心與邊境。嶽飛成為京湖戰區長官後,之所以以東線腹裏的鄂州為大本營,除守衛中部戰場、保障江西、湖南、二廣腹地的軍事安全外,更重要的是便於及時策應、拱衛江浙覈心區。負責長江下游防務的淮西軍每有告急,岳家軍的主力就不得不向長江的下游都市移動。
然而,與屯兵鄂州相對應的是,戰區西線重鎮荊南和襄陽一直無兵駐守,嶽飛曾經不止一次地上疏朝廷,要求在荊襄地區增設兵力,但南宋政府捉襟見肘,無力從其他地區調遣兵力補充防務。以至荊襄一帶的守備力量出現空缺。而嶽飛由於兼顧東南,亦無力再置重兵於此。他本人甚至可能從未涉足過該地。
鄂州、荊州、襄陽三鎮▲
類似弱化荊南、“東重西輕”的軍事格局,在南宋王朝立國東南的整體格局裏,是在兵力有限情况下的一種合乎理性的選擇,但對於京湖戰區以至南宋北部邊防而言,無疑存在隱患。具體來說,岳家軍的大本營鄂州與戰區西線前沿重鎮襄陽相距千里之遙。若金兵南下襄陽,岳家軍從鄂州馳援,恐怕岳家軍未到,襄陽城就已不支。一旦金軍從京西、淮西雙管齊下,牽制嶽飛於淮西而無法及時回防襄陽,以襄陽地區的駐軍,是無法抵禦金軍的攻擊,一旦襄陽被金軍佔據,則川渝、江西、湖廣腹地暴露於敵。
南宋末年,蒙元騎兵花了大力氣攻佔襄陽,其目的也是以此為窺探東南的橋頭堡。所以也就明白,《射雕英雄傳》中郭靖為啥要在襄陽固守幾十年,以致城破人亡,壯烈殉國。
劉亦菲版《神雕俠侶》王洛勇飾演的郭靖▲
雖然南宋政府一度也開始重視荊襄防務,甚至曾命岳家軍“移鎮江陵”。但嶽飛權衡再三,還是上疏朝廷“乞止留軍鄂渚”。嶽飛以為鄂州為駐地,一方面兼顧淮西和長江防務,倘若荊南或襄陽有失,尚有鄂州可以阻敵於長江上游,不至於首尾不相顧。另一方面,荊襄地區幾經戰火,基礎設施癱瘓,難以擔負常駐軍的軍需供應等問題。
在無法置重兵守備荊襄地區的困境下,嶽飛試圖在襄陽西北區域構建一道,以豫西南和部分陝東部地區的州縣為依託的戰畧防禦體系。這一點在嶽飛的歷次北伐上都能看到。
紹興四年(1134年),嶽飛第一次北伐,成功收復郢州(今湖北鐘祥)、襄陽、隨州、鄧州、唐州(今河南唐河)、信陽軍(今河南信陽)六郡,控制了長江的中上游地區。
襄陽古城牆▲
紹興六年(1136年)第二次北伐,嶽飛相繼攻佔虢州(今河南欒川縣)、鎮汝軍(今河南魯山縣)、盧氏縣(今河南盧氏縣)、虢略縣(今河南靈寶市)、朱陽縣(今河南靈寶市西南朱陽鎮)以及陝西的商州全境。通過已收復的州縣,實現襄陽北部的戰畧防禦體系。但可惜這次北伐後續無力,岳家軍孤軍深入,被迫撤軍。雖然部分地區重新被金人佔據,但商州至虢州一線,嶽飛始終沒有放棄,成為襄陽以北的一道重要防線。(1141年“紹興和議”簽訂時,商州至虢州一線被割讓給金朝)
第四次北伐時,嶽飛從鄂州直接北上,一度將戰線推進到鄭州、洛陽、穎昌(今河南許昌)開封一線,是歷次北伐戰畧推進最深的一次。豫南的廣大區域被岳家軍佔領後,則徹底將襄陽變為國內之城,减少了襄陽獨自面對金人攻擊的情况,穩定了漢江上游的重要節點都市,保證了長江防線的安全。但最終,這次北伐在內擾外阻的情况下,還是以失敗告終,豫南州縣再次被金人佔領。次年,宋金議和,商州至虢州一線被割讓給金朝,襄陽以北再無險可守。直至蒙元騎兵南下攻佔襄陽,南宋政府也未在此處再設定兵力。
但從嶽飛歷次北伐的行動上來看,他已經不再高喊“迎回二聖”這種刺耳的政治口號。而是從戰畧角度出發,結合京湖地區荊襄西線守備薄弱、缺乏縱深防禦的特殊情况,實行以攻代守戰畧,努力將戰線推回到黃河一線,試圖建立荊襄以北的戰畧防禦體系,最大程度上保證東南半壁江山的國土安全。
參考資料:《建炎以來系年要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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